第23章 除夕夜(四)

屋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冷甜味,轻得像薄雪压在花梢上的那一层气。灶上黑乎乎一锅,嘟嘟起着细泡,木勺一搅,黏丝牵开来,又慢慢合上。

“成了,先叫小的过来。”

几个孩子被招到案前,袖口挽高。大人指尖蘸了膏,顺着颈侧与耳后抹一圈,又按着他们的手心、腕脉轻轻涂开。

“为甚么我得抹,伯伯不用?”

“大的不用。”

那人压着嗓子笑了一下。

“我们身上的味儿早被折腾薄了,你们小的要紧,抹上才稳当。”

“外头都守岁了,再等两道响动。”

“记好了,等三声炮仗响起,你们听清楚,第三声再动身。”

最后一个小男孩被抱到案前时,乖乖仰着脸。那人抹完,顺手在他后脑勺的发旋上揉了一把。

“俊得很,小子也三岁了,得有个名字了。”

“他娘他爹,叫啥来着?”

四下静了一瞬,风把门缝里的腊梅味儿送进来,压住了屋内的冷香。

“忘了……先起一个字吧,反正得给他一个好听的。”

“清衡,可好?”

孩子只是眨了眨眼,不明所里地望向那人。

“别不说话啊,听我给你解释一下。清,清明自守,不染俗浊;衡,权衡轻重,这个字好就好在……”

年长的妇人笑着摆摆手,打断他卖弄:

“得了,别显摆你的那点才学了,小子就这个字了。”

门外“笃”地一声,像远处有人先试了个响。又一声近些,门框轻轻抖了抖。第三声到了,热闹忽地铺开,爆竹声连着火树在夜里炸出红影。

门闩被悄悄一提,有人弯腰牵住小男孩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包在掌心里。

“清衡,跟着姨,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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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一阵一阵炸响,火树在夜色里起伏。侧殿只点着一盏青灯,帘子一掀,寒意随人影一并入内,檐下的红灯笼微微一晃。

“清衡真人。”

来人掀帘入坐,笑意温温的,落座时指节敲了敲案角: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何须再行这些虚礼呢?师妹。”

陆怀景侧首朝窗外望了一眼,火光映在他指背上明灭,骨节处的旧伤像是被冷气轻轻一拽,皮肤下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今夜这烟火还成。十五年前那一夜……也有烟火,只是比这阔得多。”

“师兄,我的山门清寂,热闹比不得我们从前待的太渊观。”

顾瑶把数珠轻轻一拨,颗粒在指腹下滚过去,

陆怀景轻笑:

“是啊,也不知砸了多少灵石灵阵,跟不要钱似的往天上撒。当年——”

他端盏不饮,收了笑。

“同钱财一起消散的,还有好多人呢。”

他终于抿了一口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笑了起来:

“也不对,那都不是人,是‘药’。”

顾瑶拈珠的手极轻地一停,眼皮往下一垂,珠声仍一粒粒往前走。

陆怀景像是随口叹气:

“我总想不通。他们安安分分待在大门派里不好么?吃穿用度有人管着,也不至亏待。何苦偏要谋划逃亡,自投刀口?”

他话音刚落,又瞥见她指间的檀珠,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师妹也开始信起佛了?”

顾瑶淡声道:

“不为超度,只为定心。”

陆怀景伸手去拨杯盖上浮着的茶沫,腕骨一颤,盖盏在指尖一滑,轻响尚未落地,就被一缕灵力稳稳托住。

“好手段。”

他似是赞叹,目光却不住打量。

“在太渊观那会儿,师妹不过双灵根,论资质,还要让我半分。谁知后来先我一步登了金丹,且在冲关前便辞出大观,来这小门小派……当时我是想不通的。如今一看,做掌门,也别有一番风光。”

他抬起手,像自嘲似的摊开掌心:

“那时想着追一追,谁知一迟便迟了许多年。师妹容貌如旧,我却落下了旧患。”

顾瑶把盏放回托上,指尖在盏沿上停了一下:

“各有机缘,师兄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屋里静了片刻,只余外头的爆竹声一重一轻地传来,时近时远。陆怀景这才像不经意地问起:

“我记得当时小的最多……我好像也——”

话未尽,他看了眼她手里的佛珠,换了个词:

“——度了几个。那一夜,可有小孩儿漏网?。”

顾瑶停下抬眸与他对视:

“没有。”

陆怀景笑意更深,拈着盏口转了半圈,瓷面“咯”的细响在指腹下划过去:

“笼再密,也有缝;势再绝,人心里总要生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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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遥把云倦送回院里再折回正堂时,堂中仍旧热闹,灯影压在窗纸上起起落落,丝竹声被人声一裹又松开,像潮水在席面下轻轻推搡。

旁边椅子上原坐的人已不在,他目光悄然一转,正欲往长老那边行去,身后便有声音在杯壁轻碰的一声清响里缓缓落下:

“谢小友,酒还温,坐吧。”

席间杯盘相碰的清响遮去了半分言语锋利,火树在外一阵阵炸开,堂里掌声与笑声随之起伏,离得近的只见二人举盏低语,神色皆从容,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清衡真人举盏,盏面微微一漾,像随口闲谈:

“小友常下山,茶肆里新鲜话多,可曾听过些传闻……说有一种体质,天生带一缕冷甜之气,近旁的人一时分不清是香还是寒,倒与小友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谢知遥笑意淡淡:

“少闻。冬里药圃熬汤熏罐多,气味最爱挂在衣上,再加席上药膳重,旁人闻着也容易多想。”

“闻香辨人,最省事,尤其那股冷甜,隔帘也能寻。”

陆怀景把盏端到鼻尖,像是又嗅了一下,便把杯沿轻碰在案角。

谢知遥抬眼,与他对上,仍是从容:

“真人鼻力不凡。我身上不过松烟与酒气,方才还泼了一盏,已净过。”

“也是。”陆怀景点了点头,语锋一转,低声道:

“只是那类人,旧典里还给起过个名字——”

他微微俯身,那抹冷香如纤线钻入鼻端,声音轻得只够两人听见:

“药人,人如其名。”

谢知遥神色未动,语调平稳:

“偶有翻检古籍,见过几句。凡胎以药理改易,既损其性命,也可为旁人所用。幸亏百年前诸派已有明禁,不许造作此类之事。”

陆怀景笑了一笑,像是醉意上头,眼尾微红:

“正是如此,修界同道谁肯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呢……只是世间禁令多,暗处未必绝迹。大门大派家底厚,规条也厚,到了夜里也未必处处点灯。”

谢知遥举盏,酒面一线光:

“真人,传言尔,听之忘之。”

“哎呀——应当如此,应当如此。”

陆怀景自失一笑,举杯便喝。

“看来我也着了几分酒,不该同小友说这些陈话旧闻。”

他把谢知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在他指节薄茧处略略一顿,起身整衣:

“时候也不早了,就不叨扰团圆席了。”

谢知遥起身还礼:

“真人不留宿一宵?”

旁侧长老们闻声亦各起相劝,两句三句,皆是挽留之意。

“衡川那边后山镇阵今夜换灵石,我须回去看上一眼,误不得。况且回宗之后便要闭一段功关,怕是短时难再出门——”

他说到这里,眼神不动声色扫过立在前方的谢知遥,袖中那条已断了多年的经脉像被风一碰,隐隐颤了一下。

“或许,这还是最后一个除夕席面了。”

长老们闻言也不再劝,清衡真人已到这个关隘,如若此次回去后闭关再不成功,那就如一抹尘般散去了。

陆怀景把盏轻轻一放,拱手作别,背影隐入灯影人声之间。

晚上还有一更,终于要进到我最喜欢的场面了,搓手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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