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就有花瓣轻轻落在阶前青砖上,书案上摊着厚薄不一的名册。少年立在花影里,腰间繁琐的配饰随着呼吸轻轻碰响,他身着粉衣站在桃花树下更衬得人面桃花。
少年眼尾飞挑,微一动便牵得流苏与玉片哗啦作响。
“我也要去!”
“澈儿,我这次是去办事的,不是去玩的。”
萧衍没抬头,她用指腹按住纸页,让那页名册别被风翻过去,又把上一行的标注复核了一遍。语气平静里带了点无奈,这句话她已经说过许多遍。
少年往前一步,影子压在书案边上,正好横过去遮住了那人的名字。
“就是个小门派,干嘛非要阿姐亲自去,我去也可以。”
他抬着下巴,语气里带着不服与少年特有的张狂,话刚说完又忍不住去悄悄看阿姐一眼。
萧衍连头都没抬。
少年见状底气便有些不足,知道阿姐不会改口了,想换一件事来争取,这次阿姐回答得倒是很快。
“明明我两年后也十八了,也可以参加大比,这名额为何要给他。”
“你有金丹中期吗?”
“我!!——”
话堵在喉咙里,他脸颊一红,视线从阿姐眉梢滑到名册,又滑回自己的靴尖,把指节在案沿上磕了一下,桌上的茶盏跟着轻轻一晃,盏面漾起细波,恰有一瓣桃花掉落在茶面,粉影旋了一圈才慢慢停住。
“我现在已经练气四阶了,阿姐你也有练气八阶了,还有两年呢,说不定阿姐就结丹了呢……”
萧衍这才合上书卷,将那瓣桃花挑出来捏碎在指尖,抬眼看他,那眼神像在说——
‘你自己信不信?’
少年被看得更泄气,指并成拳,闷声“咚”地捶了下桌角,小声嘟囔:
“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二十六岁金丹中期谁信啊,这些小门派就喜欢谣传来壮大声势。”
“你说的也对,所以我得亲自去看看,”
她把书卷理整齐,指尖在桌面点了点。
“倘若是骗人的,那我只是上门做个客。倘若是真的——”
她停了一下,对少年摊开碾过花瓣的手。
萧澈面上不满,动作却还是乖的,老老实实拿出手帕为阿姐擦拭,帕面在指节间来回抹过,被阿姐顺手一带,他人已经被拉着在案旁坐下。
“我亲自上门邀请,再把名额赠出去,总比别人要有诚意得多,这份情面落下,日后对我们亦是助力。”
“哼…”
少年见阿姐去意已决,嘴依旧翘着。他把阿姐的手擦得干干净净,将帕子往桌上一丢,起身就走,配饰一阵咣当作响替他把怒火显出来。
临出门时回头丢下一句——
“反正我两年后也要去那个大会,不管有没有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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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去!”
萧衍从灵舟上把盛清柠揪出来的时候又听了一遍这句话,她顺手一探将人从客房床底拎了出来,指尖一扣住腕脉把人提到面前。
“师妹,你怎么混进来的。”
“这是桃夭门的灵舟,我是桃夭门的弟子,我怎么就不能上了!”
萧衍捏了个除尘诀,把她身上的灰尘拂净。盛清柠抬起小脸,眉眼明净而生光,颈侧微微起伏,整个人就像新开未久的花,鲜活里还带着一点未经世事的莽撞与灵气。
“拿来吧。”
“师姐你要我拿什么?我才没有偷东西。”
“嗯?——”
萧衍拉长了语气一挑眉,盛清柠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好从袖中把玉佩掏了出来递过去。
萧衍接过来一看果然是自家那个不省心弟弟的令牌,不然就算这灵舟归桃夭门统领,盛清柠也不可能上得了萧家的船。
盛清柠见师姐脸色微沉,立刻替自己的损友打起了掩护:
“是我要跟过来的!没人知道,师姐你放心,小耀也是担心你才要我跟过来的。”
“担心我什么?人家都是金丹真人了,还能把他姐吃了啊?”
“担心他是个骗子啊!越多人说他金丹是真的就越可疑!小澈知道师姐你这阵子为了萧家付出了很多很多,万一这次师姐不留神被他骗了个名额,等到‘浮光大会’到了才露馅,那师姐就有麻烦了!”
灵舟将到地方,这一回她是秘密而来,只有几个最亲近的人知道她要把“浮光大会”的名额送出去,萧澈会知道已属意料之外,如今连小师妹都跟到了舟上,倒是让她一时有些无奈又觉好笑。
好在这二人虽年少气盛却也分得清轻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消息并未外泄,否则若被桃夭门内其他两家知晓,还不知会如何借题发挥做这篇文章。
不过好在这二人虽然年少气盛了点但也是明事理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消息应也没泄露出去,如果被桃夭门内其他家族的得了信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那好,清柠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只是下次不准再偷进我的灵舟还藏在客房的床底下了,好歹你也睡在床上啊。”
盛清拧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嘿嘿……这不是怕被师姐你提前发现就把我赶下去嘛,警惕性这块我可是很有保证的!”
灵舟终于停稳,船上的仆从来报此处地势逼仄不便久泊,且萧衍是秘密出行,只能将舟停在远处林隙间,前去青霄门还需步行一程。
萧衍并不在意,抬手吩咐舵室与阵法司将灵舟的隐蔽阵法全数开启,令众人在原处等她三日,三日之后便即刻启程回转,不得逾期分毫。
刚开始盛清柠还能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地跟在师姐身后装个乖巧,一路穿过城镇走到青霄门山脚的牌坊,直到抬眼看见那道仿天梯的长阶与两侧风里簌簌作响的杉影,她才终于忍不住把牢骚从牙缝里挤出来。
“刚刚那个镇这么破就算了,连这梯子也这么旧,上面还全是落叶,这小门派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吗?”
萧衍不接她的话,只抬下巴指了指她掌心那只还在冒热气的油纸包。
“嫌镇破怎么还敢买人家卖的肉包。”
盛清柠吐了个舌头,三下五除二把肉包解决干净,油纸皱成一团正要顺手往路边一弹,余光撞上萧衍淡淡的一记视线,心虚地把那团皱巴巴的纸塞回随身的小布袋里。
怎么出了桃夭门还得遵门规不能随地扔垃圾啊!那我这出门不是白出了吗!
二人踏上了青霄门这仿天梯的山梯,路上盛清柠还是忍不住碎碎念。
不说这路边也没啥灵石灵草了,就说这梯子用的石头连打磨都没用点心,不像桃夭门的真天梯,脚跟一点阵纹便亮,云光绕足,抬头就是天门在望,爬起来那叫一个气宇轩昂、步步生风。
“不对啊,我记得十五年前天梯运行的阵法就撤了,清柠你当时不才两岁吗?怎么用脚踩过的?”
“哼,师姐,这点小事情你就别在意了,重点是这个小破——”
“清柠,我这次是来结交的,不是来摆谱给人看的,若见了青霄门中的弟子长辈,你断不可再如此说话,不然我就给你下一道禁言咒,再一脚把你从梯子上踹下去。”
盛清柠连忙闭上了嘴,并且用手指在嘴前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她紧跟在萧衍身后,只能心底把青霄门的不是又念叨了几遍,认定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最年轻金丹十有**是个善于说漂亮话的骗子,定是长了一张能哄得大人小孩都点头的脸。
她偷偷撇了一眼前面走得稳而从容的萧衍,心里那点担忧还是升了上来。
不是桃夭门各家各系这几年越发不和,又怎么会让师姐亲自下山屈尊走这一遭。桃夭门就算要没落了,这不也还没吗!
萧衍当然知道身后的孩子一旦静悄悄便多半是在心里作妖,可这一程要务当前,她也无暇回头,一时半会儿还不如由着她闷在肚子里,到时候真见了人再给她落一道禁言咒,反正她是不指望盛清柠能靠自己把嘴管住。
春初的风吹来,梯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枯叶,这种景象在桃夭门确实看不到。
就算天梯的运转阵法当年因消耗过大而撤了,可桃夭门满派的桃花算是那帮老古董死也不愿剔除的门面,终年都得以阵法灵力灵石维持。
开也要有阵法撑着开,谢也要有灵力托着谢,开了待败,败了再开,四时不缺。像极了他们对宗门气运的执念。
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二人爬至高处,已遥遥能看到青霄门的匾额,门前数级之下的台阶上有一道纤细的人影正持着一把竹扫帚不紧不慢地把落叶撮成一堆。
“这位……道友,请问您是青霄门的弟子吗?”
萧衍上前,原想着亮明来意便引路入内,可一近身才发觉眼前这位姑娘不大像修道人的打扮。
她一身在山间极醒目。浅月色长襦做底,外罩淡青薄纱,动起来衣摆微泛水光。腰间细带系成流苏结,垂着几粒圆润小玉与串起来的精银制成的镂空叶片。颈侧,耳畔到腕间都挂着零碎小饰,金玉银皆有,还有几颗宝石。虽多却不显繁重,大小相称,色泽互相映着,把人衬得明丽俏生。
萧衍心里莫名滑过一丝熟悉的荒诞感。这满身零碎的小物件一层叠一层,倒把她那个把自己当首饰柜的亲弟弟给勾了出来,对于外物打扮上是十分契合。
反正怎么给人第一眼的感觉也不像修仙的人,她一笑起来又更像是那些富裕人家被娇养的大小姐。这样一个打扮的人在这里扫地属实有点奇怪。
云倦先是笑着答了萧衍方才的询问,眼角余光触到那抹粉嫩衣袍,便又略一敛袖,躬身行礼,语气更为恭敬周全:
“二位远自桃夭门而来,实乃上宾。不知此番莅临,有何见教?我当即为二位转达。”
萧衍此行并未着桃夭门门服,她其实不喜艳色,今日只穿寻常冷色道袍,倒是盛清柠与她那位弟弟一般,最爱门派的鲜亮颜色
此地偏远,途中亦遇过周边小门派修士,无一认出桃夭门来路,惹得盛清柠一路腹诽——若在大处,见着这抹粉色谁不得侧目,不是让行便要上来攀谈。
只是那大多也是变故之前的旧日光景了。
此刻这位年轻女弟子竟一眼认出,倒教萧衍有些意外,何况她身上的灵息不过练气初阶,按照她的阅历来说不该如此细心。
“在下桃夭门萧衍,这位是师妹盛清柠。此番前来,欲拜会谢真人,烦请通传一声。”
“谢真人……哦,原来是寻师兄的。”
云倦少有听他人称呼谢知遥为真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巧,他今早下山办事,约莫明日方归。二位既是贵客,还请先入门歇息,我去禀执事与长老,妥当安置。”
萧衍心下一沉,这一遭竟恰与其人错过,不知这弟子所言是否属实,或是近日已有旁家递了口风,使那位谢真人心下有数,故意拣在此时下山。
她面上仍安然如旧,回礼致谢,引盛清柠随云倦而行。过门槛时,云倦先退半步让客先入,年纪虽小礼数倒是十分周全,让萧衍心里添了几分好感。
盛清柠从刚刚听到那女弟子说谢知遥不在心里早就气炸了,只因师姐在侧不敢发作。路过那女子的时候本也想说点什么话讥讽一下,但是那人言行举止都挑不出错,何况这身打扮也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损友,酸话到嘴边就拐了个弯:
“你穿得还不错。”
云倦本微低着头,听到这句话时一顿,本想回声谢,抬起头时二人已走出几步了,盛清柠紧紧踩在萧衍的影子里,绝对不看旁处一眼,步子利落又带着自信的张扬。
——故人就算提前相见,也会说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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