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司。
一个在两界都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
加入没有门槛,也无需透露真实身份。无论你是修者、武者,抑或魔修。
只需报上修为阶位,说明要灵石、银钱,或其他等价之物,中枢便会派下相应任务。
黑衣缠身,黑雾遮脸,不知从何时起成了他们的象征。
其实最初并无统一装束,只是后来的人觉得——杀人者就该如此,如同炼狱里走出的恶鬼。
云倦上一世离宗为散修时,也曾入过无相司接过两个任务。
那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接了任务后,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
无相司对雇主负责,若杀手未能完成任务反而逃生,那等待他的便是无相司派出的追杀。
杀违约者的赏金,是他原本任务的双倍。
反正两头都是死,能派发到手里的任务好歹也是实力相近,多数人的想法还是厮杀一搏。
可命运是无常的。
林家在派发这次任务时已将谢知遥计入变数,知他可能会出手相助,为求稳妥点名要数位金丹修士并再添一位元婴期。
几名高阶杀手先后合围,起初在萧衍看来确曾给他造成压力。直到两位金丹期一瞬间倒下去后才见端倪。
谢知遥仍如午后试招,他像只是在对练。对手抬剑,他就压,对手退避,他就截。
十余人的包圈在他眼里只是一汪湖水。他踏波而行,身影于光影间起落,如鱼儿游水般不急不滞。
每个与他交手的人都从心底里生出了与萧衍一样的不甘。
以及面临死亡的恐惧,就算他们每一人接下任务的时候也做好了被杀死的决心。
只是那一刻没有来临前,谁又能真的体会到呢?
直至最后那名元婴修士被斩去持剑左手,他方明白眼前这年轻人的存在会给未来的修仙界带来多大的冲击。
萧衍的声音都放轻了,谢知遥连杀数十人仍衣襟无血,剑上洁白如初,灵光未减,护身的荧光法术在周身微亮,像光本就生在他身上。
她不确定“圣光”缠身的谢知遥下一息是否也回身取她首级。
“谢真人……且慢,我要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话未落地,元婴修士猝然反扑。另一手瞬间已凝就杀诀,灵芒成束,借势侧身避锋,直取萧衍面门。她也早有准备,电光间抬臂架势准备接下这一击。
只是不需要她再费心了。
谢知遥挥剑,剑气先落,利落斩去其右臂,又以剑托击中胸口,将他镇跪于地。黑雾自面上缓散,露出一张因灵力流失而急速枯败的脸。
在元婴境仍投身无相司者,多半也到了这个年纪。
他知无生路,浑浊的眼珠最后深深望向这位不过金丹中期的青年,浓烈的不甘涌上心头。
——就算是死,也要拉上这人一起,他凭什么!
衰败回老者的他咬破舌尖,聚拢余力往丹田处翻涌。
谢知遥眉峰一蹙。恰在此时云倦与盛清柠赶到,他来不及带小月退开,只以灵力寸寸裹住其身,将爆发的冲击压成一枚炽亮光点,声浪尽数湮没。
那以命相击的一招,只似一束哑火之焰。光灭之后,连遗骸都未曾留下。
“没想到他竟自爆丹田也要取你性命,看来萧道友惹上的麻烦不小。”
谢知遥语气仍旧平缓。那份温和落在不明就里的盛清柠耳中,反倒叫她镇定了些。她忙上前替师姐检查伤处,又取出绯萼散涂抹外伤。
云倦没有挪步,她脚下横陈着尸体,随便一动便能踢到一具。
来时太急,鞋面已染上血。萤火法术早已暗去,她与三人隔着一段距离,半边身子隐在黑里,只有那双眼还亮着,直直望向谢知遥。
“小月,可有受伤?”
谢知遥对她伸出手,云倦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无视了那那只手,也去关心起萧衍的伤势。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胸口像被抽走一寸。他看着云倦的背影,抿了抿唇,指节微紧,半响才僵硬收回。
萧衍只是有些皮外伤,但是灵力枯空,身子一时支撑不住。盛清柠扶住她,想回灵舟歇下,也忍不住低声疑惑这里打得如此厉害,舟上的人为何始终不见踪影。
她的神经还绷着,整个人像一根被拉得太紧的弦。为了让自己镇定,盛清柠不停地说话,一边走一边呼喊着舟上人的名字。
“安叔!安叔,你快出来啊,师姐知道了你发现我偷偷上了舟不仅不检举,还给我送吃的——师姐不会怪你的!
无人应答。
她又接连喊了几人的名字。其实发现她上舟的人不少,只是众人皆对萧家忠心,也知萧衍此行的不易,有人搭把手总是好,便一路帮小师妹打掩护。连藏在床底的主意,都是安叔提的。
萧衍收紧了放在盛清柠肩上的手。
“清柠,别喊了。”
“师姐,他们肯定只是睡着了,很快就会出来的!”
萧衍止住她,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灵舟靠阵法与灵力同运而行,若其中一环崩裂,灵力被阵法压缩后外泄,便会汹涌喷散。爆裂声几乎与光同至。
如烟火般骤然冲天。
五光十色的灵光照亮林间,夜色被撕开一道裂口。
盛清柠的头埋在师姐怀里。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咬着唇。她才不像幼时的小耀,每逢被师姐责罚,就会窝进阿姐怀里放声大哭。
她比小耀大一岁,她也是师姐,她不能哭。
师姐的衣衫湿了。
大概是下雨了吧。
“林家……一定是林家。师姐,是林家!”
她的声音沙哑,胸口起伏得厉害,却始终不敢回头去看那一片冲天的光。她怕那景象会烧进眼底,再也忘不掉。
萧衍抚了抚她的头发,语气低柔。
“嘘……清柠,我们得回去了。”
她转身朝向云倦二人,脸上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镇定自若,只有些许苍白的唇色能看出这位萧家未来的继承人其实是在强撑。
“若无真人相助,我与师妹恐怕都要葬身于此。此番事急,看来有人将我欲请真人入桃夭门一事泄露了出去。”
她抬眼看向映照着灵光的谢知遥。那一瞬,心底升起过极轻的一丝荒唐念头。
或许是青霄门泄露了消息,又或是他本人?
这念头刚起,她便自己否了。谢知遥已表现出欲投桃夭门,此事对他只会有益无害,他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若他不想去直接拒绝便是,引来杀手再帮她们除掉,而后炸毁灵舟消灭证据。
他这样做能图什么呢?
肯定是自己多心。
“如今门中怕已乱作一团,我若此时带真人回去,恐再惹事端。还请真人勿怪。”
她稍稍顿了顿,语气放缓。
“我保证无论发生何种意外,‘浮光大会’萧家名额一定是真人的,直取令待我回宗后就派专人送来。桃夭门始终欢迎您。”
谢知遥垂眸,指尖轻轻抹过清衡剑的剑脊。那点未散尽的灵光在他掌下流转,他似是在深思着什么。
“那谢某就敬候佳音了。”
灵力烟火的光在他侧脸上跳动,映出一层淡淡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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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你不开心吗?”
云倦推开房门进去,谢知遥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脸上完全失去了迎敌时的从容和淡然,此刻显得手足无措,想拉住她又怕像路上一样被躲开。
萧衍与盛清柠已传急讯回萧家,准备就近启阵返程。临行前盛清柠的气息调顺了些。云倦当着谢知遥的面取下蝴蝶耳饰,塞到她掌心。
“等你做好新的送给朋友,再还给我吧。”
盛清柠抽了抽鼻子,一把抱住她。说改日一定与小耀一同来找小月玩,这才随师姐离开。
“我会期待的。”
那是云倦今夜最后一句话。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习惯性地要给小鱼撒饵,一抬眼,只看见谢知遥修长的影子。
此处不是青霄门,而是山下镇中的一处宅院。宅子是谢知遥置下的,门内无人知晓。偶尔下山游玩归来得晚,二人才会在这里歇息。
与山上的收敛不同,这里几乎完全顺着他的心意。
云倦屋中陈设极尽讲究。屏风以寒玉为骨,面上铺织细纱,淡色花影隐约。软塌覆着海兽皮,毛光顺滑得触手生暖。妆台以整块乌木打磨,漆面温润光可鉴人。几上摆着成套妆奁,边角皆镶嵌细小宝石,被墙上一盏长明灯照的屋内如昼如霁。
云倦端详桌上的那面镜。镜匣通体银制,外圈雕缠枝纹,镜面如秋水,轻轻一转,背后竟还藏了小格与玉梳。
这样的物什,价重又难得。
她往常从未去在意过,今日大概知晓了部分钱财的来处。
原来在这件事上,他们交错了两辈子,竟也算得上共事过。
“小月,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让师兄看看好吗?”
谢知遥轻声问着,伸手想替她卸下发间的珠钗,又被她侧身躲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胸口一紧,气息堵在喉咙,呼吸变得急促。那种闷意仿佛有人在一点一点勒紧他的心脏。
云倦没有理他,她取下耳饰、摘下簪花,一件一件将他上午亲手打扮的饰物放在台面上。
镜中的她神情平淡,看不出怒意,也看不出悲喜。
她打来一盆水洗脸。谢知遥几次想以灵力替她引水,都被她微不可察的动作拒绝。于是他只能看着她走到庭院,亲自提回一桶冷水。
水泼进盆里,溅起一阵轻响。
——多冷啊。
谢知遥看着她,胸口的闷痛一阵阵加深。
——小月会发烧的。
洗完脸后,云倦取了干净的寝衣。她的手搭在腰封上,解到一半,忽然像是这想起屋里还有旁人,抬眼望向从刚才开始就连呼吸都止住的谢知遥。
他脸色已黑得发沉。
两人视线一触,谢知遥立刻收起神情,换上平日那副温和模样,低哑着声音诱哄着:
“这是刚给你买的衣服,新样式有些复杂。师兄来帮你解好不好?”
云倦抬起下巴冲着门口指了一下,是让他出去再把门带上的意思。
“小月——”
谢知遥的嗓音轻轻颤着,脸上阴沉的气息仍未褪去,却又带着几分可怜。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是那焰火不够好看吗?
还是因为桃夭门的那两个女子?她们不过才与小月认识几日,怎就值得她去担心!
而他,连一句“师兄有无受伤”,都没等来。
空气里凝着冷意,两人僵持着。
谢知遥不肯走,云倦也不说话。
细微的冰晶无意识自他足边蔓延开来,沿地而上,屋内的温度一点一点沉下去。
“师兄。”
云倦终于开口了,她将解下的腰封甩过去。
“你再不出去,之后三天我都不会跟你说一句话。”
谢知遥怔了片刻,冰晶在那一瞬消散。他深吸一口气,攥紧手里的布料,尽量保证语气平和地跟云倦说话:
“那小月早点歇息。明早师兄不叫你,睡醒了我们再吃饭。”
他等了一会儿,云倦仍没应声。
谢知遥垂下眼,僵硬地转身走出房门,轻轻将门掩上。
要写坏,就不能只写他杀了多少亦能算作无辜的人。
要写活着的人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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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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