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管事就把人从被窝里拎起来了。山里雾气还没散,院子里潮味裹着柴火烟,一队没睡醒的小家伙打着哈欠往集合处挤。
余师叔翻找了半天,摸过腰间、袖兜、怀里,脸色一点点挂不住:“奇了怪了,我昨晚分明还在——”话到一半,瞧见有人从廊下走来。
“师叔。”谢知遥把册子举了举,递过去。
“哎哟,你这小子来得正好。”余师叔把册子在掌心一拍,气也顺了,“行了行了,点名有着落。对了,掌门交代的那桩事,你今日就得下山跑一趟?”
“嗯。”谢知遥点头,“午后动身,先去城里,再按路引去对接。”
“好好好。”余师叔压低了声,眼角却带着笑意,“掌门说你办事稳,交给你他就放心。你年纪轻轻,架子不端,心还沉得住——这点我最看重。下山别逞能,有事就传讯,晓得不?”
“记下了。”
“还有啊,前几日下过雨,北面石阶生了苔,脚底当心别滑。路上若遇着老供货的掌柜,替我问声好;再个,巡山那边的木料别压歪了;还有——”
叮嘱一开口就止不住,谢知遥耐着性子“好”了一声,把话都听全了。
下面一片窸窣,小声交谈从队伍里冒出来。
“你说咱什么时候能学剑啊?”
“我想学画符!我表哥说会画符就能点灯不费油。”
“飞剑更厉害!站上去‘嗖’一下就没影儿了!”
“你别吹了,我们现在连字都不认全,我只认得自己名字。”
“那也得学啊。学会了以后回村,谁还敢欺负咱?”
“我就想学那个——隔空把石头招过来,想想就过来那种。”
“嘘,小点声……师叔看过来了!”
余师叔果然皱了眉,把册子一合:“嘘——都长了嗓子了?吵什么吵!点名呢,一个个站直。规矩先说在前头: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活儿要做,字要学,功也得练——别想着一步登天。”
他一开口便如数家珍:“先说排宿,铺盖卷谁借谁的要还清楚;再说柴房,今儿谁去,干完活把门栓插牢;灶房水缸早晚都得添满;还有菜圃,别踩秧苗——上次那谁一脚下去,长老心疼半天;药圃的标签不能乱放,黄花、白芷看清再拔草;再有——”
谢知遥顺势抬眼,扫过场内二十七位新弟子。丙班人数最多。他一眼就认出昨晚开门的那个小姑娘——云倦。
名字像人,也像她眼下的状态:带着点倦。旁的孩子都因新鲜劲儿站得挺直,她却像还没从枕头上离开似的,身子轻轻晃,像在找平衡。八成昨夜没睡好——不然也不会半夜给他开门。
她比同龄人略高一点。脸小,眼睛却格外大。初看还是昨晚那种木木的神情,可只要旁边有人同她说句话,她便慢慢把笑挂上来,眼睛细细一弯,笑窝浅浅,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她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微微点头,礼貌示意。
——确实是个看上去很乖巧的孩子。
谢知遥心里落了个评语,不多停留,告辞下山去办事。
余师叔把他目送到廊角,才回过头继续“念经”。
“新入门是来学本事没错,可干活也不能少。上一批进来的,如今是你们的师兄师姐,手里的活要慢慢分下来。这门里的路,都是一步一步走。”
他说话快,语气急,条理却不乱:“先把规矩记牢——头一个月早上做杂务,午后学堂识字。你们多半是穷家出身,认字少得可怜,不识字,后面的功课一句听不懂。下个月再开修行课。”
这些安排与上辈子一样。云倦悄悄打了个哈欠。
今日分配下去,丙班去菜圃浇水、拔草,还要提小桶把边上的水槽灌满;这些活不算重,却要细心,别一脚踏歪了垄。甲班听着轻松,被派去藏书阁搬书、拂尘,把书简归回原处——听着省力,实际一样费工夫,书多得很,手上不能用蛮劲,还得小心别把角折了。
这些活儿下周会轮着换。说到底,小门派分班并不见得谁吃香,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累,差不多的苦,一样从头学起。
训话一止,杏儿想着先把月月姐找出来再一起去干活,回头一看——人影没了。
丙班要去的菜圃偏在外头,已经先行出发。晨雾贴着石阶,露水沿草叶往下滴。杏儿踮了踮脚,从人群缝里望出去,只看见队伍末尾那道略高的背影,慢半拍地跟在队尾。
胸口忽然闷了一下,说不出哪里不对。也许是没来得及跟月月姐说两句,就这样各奔东西,不开心吧。
“周杏枝,别掉队!”
同批的男弟子在前头回身招呼一嗓子,臂弯里夹着掸子和抹布,差点滑下来。
“来了!”
杏儿应得干脆,把小包袱往上提了提,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背影——已经拐过角,隐在墙根与竹影后。
她抿了抿唇,脚步一紧,跟着同伴朝藏书阁小跑而去。风过廊檐,风铃轻轻一响,把那点闷在心口的声息,压进了清亮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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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孩子们彼此熟悉了不少。杏儿在甲班还是那唯一的女娃。班里除了一个嘴特欠的男生——杜歧,动不动就端着“我可是双灵根”的腔调,嫌她“三灵根还品质一般,不配在甲班”——其余人都算好相处。
丙班这边也还算轻松。云倦对人向来和气,说话带笑,稳稳当当,透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沉静。大家都乐意同她一道干活、一道吃饭。久而久之也看出一点门道——这姐姐和她的名字一样,带点“倦”:活是会做的,可若是让她单独一项一项去干,必定不慌不忙,卡着最后一刻交差;若有人同她结伴,她也会配合着把节奏抬上来,尽量不拖人后腿。管事见她总在“最后一秒”收尾,虽皱眉,却也挑不出真毛病。
识字课上得磕磕绊绊。三个班一起上,有的认得字,有的连“人”字都写反,课堂难免吵闹。杏儿从没学过认字,起步有点吃力,每每卡住,就会晚间捧着木板在宿舍问云倦。她不算笨,肯下功夫,一个月下来,常用的大字已经能认能写。
月末的最后一晚,四个女孩躺在床上,蚊帐轻垂,窗外有风掠过树影。想到明日就要开始真正的修行课,一个个兴奋得不困了。
“等会儿能学御风不?”床脚那位撑着下巴,“要是能飞,我第一件事就从我们村飞到镇上,把我娘欠的药钱还了。”
“我想学画符。”另一位小声补充,“做个护宅的小符,给我阿奶贴在门上,这样她一个人在家也不怕黑。”
杏儿抱着枕头坐起半身,眼睛亮晶晶:“我都想学!我想学剑,能护着人;也想学阵法,把我们村口那条断桥修好。等我能飞,就带我娘去看海,给她买一支真的银簪子。以后……以后还想在门派外头开家小馆子,种一院子的杏树,来了的人都能喝口热汤,歇歇脚。”
说着说着,她伸手戳了戳一直平躺不作声的云倦:“月月姐,你呢?你希望修仙之后,想做什么呀?”
云倦听见“带娘去看海”的荒诞又可爱的“豪言”,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那个夜晚,杏儿也是这样说的。她眨了眨很黑的眼睛,还是给出同一句答案:
“我想……我还不知道。”
杏儿一努嘴,泄了点劲:“月月姐你真是无欲无求啊。”
同样的评价,同样的反应。可就算上一世一路修上去,云倦也从没想清过“想做什么”。像被生活推着走,也像被命运裹着漂——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随波而行。
不过,她不在乎。上一世不在乎,这一世也不在乎。她现在在乎的,是——
她侧头望向对面。杏儿还在跟另外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越说越认真。一个月的粗活细活把她练得结实了些,小脸红扑扑,眉眼里全是对未来的盼头。
“熄灯——”窗外传来巡夜的脚步声,执事敲了敲窗棂,“子时过了,别说话了。”
油灯盖子一扣,火苗“噗”的一声,屋里一寸寸暗下去。三个小女孩压低了声音,又嘀嘀咕咕了几句,兴奋还未散尽。
云倦在这点轻快、暖烘烘的声音里,闭上眼,安安静静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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