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枯树

谢知遥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撞见一大早就在门口蹲守他的孩子。

来人是一个男孩,身形也不算高大,穿着新入学的弟子服,只是腰带为红色,表明他是甲班的人。

甲班人少,也就五个人。谢知遥记性好,这几个月新生的名姓也都记得差不多了。看着少年人的面容和精气神——眼亮神足,背脊挺直;可衣摆上有些草屑,袖口与膝头也沾了点尘,看样子在门口蹲了不短的时辰,显出几分“精神用力过了头”的倔劲。

思索了一下,这应当就是教导甲班的卞长老提过两句“有天赋、肯努力”的杜歧了。

“杜歧,你为何在这?是找我有事吗?”

谢知遥走上前,顺手将他头顶飘落的树叶拿下。

谢知遥语气温和,见到他并未出声责备怎么没去学堂,反而轻声询问,甚至一见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杜歧感到有点欣喜的同时也越发生气——这可是谢知遥师兄!就算那周杏枝是被任何一个长老,甚至掌门收过去,他杜歧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顶多会有点气愤;但谢知遥不一样,这可是谢知遥啊!

“谢师兄,听说你要收周杏枝为徒?”

杜歧一时口快,竟将“教导”说成了“收徒”。谢知遥温和地理清了这个错误:

“不是收徒。只是卞长老告诉我,周师妹三天就自己引气入体成功,颇有天赋,想让我从旁帮助,指点一二。”

杜歧听到“三天”“自己”“引气入体”等字眼更是不快,冷哼一声,随即义愤填膺地对谢知遥说:

“她哪是自己做的!她骗了大家!谢师兄你不要被蒙骗啊!”

“哦?”

谢知遥也微微有些吃惊,询问杜歧这猜测从何而来,他又为何笃定。话语中并未流露出一丝把杜歧当“小孩子心性、只是嫉妒周杏枝而胡言”的意味。

杜歧感受到谢知遥确实如门派内传言那般温柔近人、明事理,也把自己说的话当一回事;想到周杏枝差一点就要骗过谢师兄,他更觉不快。

他本也不知道该不该把那几晚看到的事说出口;可比起那种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心得要跳起来的人,好歹那个看起来懒懒的云倦更让人捉摸不透一些。这个名额就算不是他的,反正也不能是周杏枝的,云倦……

倒也不是不可以……

“是云倦!丙班的那个云倦!我亲眼看到她连续三个晚上都在给周杏枝运功打坐,才让周杏枝引气入体成功的!”

这下谢知遥确实惊讶了。其实他刚刚也想过,莫不是门派内有谁看中了周杏枝的天赋,悄悄去帮助其引气入体?若真如此,他也不打算插手周杏枝的事,毕竟算是夺了旁人的功劳——哪怕不知道那人是谁。

帮助他人引气入体这件事在大宗门并不少见,但多半也得是已踏进修仙门槛、且对对方心性与体质颇为熟悉的人,才能做得稳妥。

而杜歧所说的云倦,也只是丙班的三灵根小丫头,和周杏枝不过相处三个月有余,甚至她自己都没做到引气入体,怎么会帮周杏枝引气入体呢?

“就是这样!谢师兄你可千万别被周杏枝骗了!”

见谢知遥还在思量并未立刻答话,杜歧一咬牙,闷声继续说:

“我觉得……那个云倦,才像更有天赋的人。”

“嗯?这怎么说?你不是也说她才三灵根,被分到丙班吗?”

杜歧也不管云倦会不会因此就被谢知遥看中,反正现在把周杏枝拉下马最重要。一股脑把这些天对云倦的观察脱口而出:

“她这人表现得有点犯懒,但是该做的活计和功课分毫不差。而且每次功课都维持在相对‘普通’的水准。多看几次我就发现了——她是故意随着功课难度的高低去调整,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实力。”

其实杜歧的话有点添油加醋。毕竟他与云倦不在同一班,有些消息还得自己偷偷打听,不想被云倦发现他已经注意到了她。

谢知遥这般心细的人,自然也察觉出杜歧的话里有几分“暗自加工”,但他并未点破。此事略麻烦,却不算什么大事。

与杜歧说了几句后,他自会亲自去查一查,也让杜歧安心,并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对旁人声张。

心底里,他仍倾向于认为云倦并非那个帮周杏枝引气入体的人。就算这事并非周杏枝“自己做的”,多半也出自门派中另一位长辈之手。那人既想隐去功劳,周杏枝自己也不说,想来是有自身考量。若被同龄人的妒意一戳就捅破,不仅伤了暗中点拨的小善,也会给杜歧招来不必要的反噬。

当然这些道理谢知遥不会与杜歧言明。他只挑“说出去会影响到你自己”的角度安抚,劝他别与旁人提这件事。至于杜歧口口声声要他不要去教导周杏枝,他也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只是杜歧的心思虽比同龄人多了些,终究比不过大人的弯弯绕绕。何况眼前还是那个左右逢源、与谁相处都如沐春风的谢知遥。于是,即便没有收到任何肯定的答复,杜歧还是兴冲冲地以为事情已经办成——周杏枝一定会因为此事败露难堪——小跑着回去赶上课了。

谢知遥望着杜歧欢快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薄唇轻启,吐出二字:

“云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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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云倦放羊的最后一天,她已经找到了些规律,比平时更快地清点好了牛羊,更快地赶它们去了青草丰足的区域,然后也更快地回到了那颗没什么叶子的枯树下打盹。

只是今天她聪明了些,前几日乘傍晚的休息时间编了个草帽,虽说许久不做这种手工活,编出来的草帽有点歪歪扭扭,还有几根草丝乱长出来,但也算是能挡住刺眼的阳光,让她可以更安心睡觉。

这几日长老每每总会单独留下杏儿教学,她也倒是努力,如果遇到不懂的,回到寝室后在夜深人静处也会再询问一下云倦,云倦当然是知无不言,杏儿也从未问过她为什么会懂得那么多连长老都没讲清楚的事情,她对云倦依旧是信任,亲近的,既然云倦不想说那她就不。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尽管这次重生目前为止看来也没有改变什么……

但总觉得是不是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呢……

“不是让你放牧,怎得在此处偷懒?”

悦耳的声音传来,把云倦吓了一跳,草帽微微倾斜,正好从那道空隙看见来人的青衫白衣。

虽然光听声音也不会认错人,但云倦还是不死心往上一望,那张始终挂着温柔的笑、五官清朗如玉、眉目生光、气质澄净的面容,始终是不会让人忘记甚至记错的。

“谢师兄”

今日因草帽遮掩住了阳光,又因为谢知遥的突然出现让云倦没有如往常一般见到有人就挂起笑容,谢知遥看着草帽下她睁大漆黑的双眸这才意识到那天她不是惬意地微笑,纯粹是因为阳光过于刺眼所以才会眯着眼。

如今她不笑,倒有几分像是那种一动不动的只安装了眼珠没有眼皮的机关木偶人。

但下一秒云倦也挂上了熟悉的笑容,做工粗糙的草帽有几根草垂落在帽檐,正好挡住了两个她笑起来的酒窝,但却显得更加可爱乖巧。

“牛羊我都清点好了,也不是偷懒。”她乖乖道,“这里地势高,视野好,我坐在这儿看着牧群,不容易走散。”

“真的吗?那我为何刚才看你眼睛都闭上了。”

云倦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转了一下然后回答:

“是我看得久了,眼睛干了,所以闭了几下……谁知正巧就被师兄看到了。”

谢知遥见她还不承认失笑出声,抬手拿走她的草帽,放在手中,将那些做工不完美的地方拆散再重新编制,嘴上也没停歇继续跟云倦说话。

“今晨几点放出牛羊?”

“辰初。”

“哪处坡坎最容易走散?”

“东侧小坡,靠溪那带。”

谢知遥问的都是云倦可以马上回答得上来的,他说话时有种不同于往常的慵懒,所以也让云倦渐渐放下了戒心。

“你这一回巡了多久?”

“一刻多。”

“那你是不是帮朋友,引气入体了?”

“是——!”

“还真是你。”

谢知遥编草帽的手一顿,含笑的眉眼望向因为没有草帽被太阳刺得眯起眼睛的云倦。

就算她此刻不想笑,也似是在笑着。

“不是…谢师兄,我都还没引气入体成功呢,怎么会帮别人呢?”

“嗯,可我倒是听闻管事和老师都对你赞赏有加,说你是个颇有天赋的学生。”

“?”

就算阳光刺眼,云倦听闻也瞪大了双眼。

难道偷懒也是天赋好的表达?

“那一定是师兄听岔了……我不是……我没有……”

云倦稍稍思考了一下也回过味来,老师那边暂时不知道,但是管事对自己可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种话谢知遥就算听说也定不是从他们那里听说的。

那既然知道她帮杏儿引气入体,还会告诉谢知遥的,一定是杜歧了。

看来关于谢知遥要亲自教导周杏枝的消息真的让杜歧很生气。

不过云倦也明白:确实,和门内谁有关系谁搭上边,大家或许都没有太大的异词。

只要这人不是谢知遥。

谢知遥编好了草帽,弯下身重新盖在云倦的头上,云倦正好仰起头笑着看向他,没有草丝阻挡的酒窝在谢知遥心中泛起一丝异样,很想伸出手去点一下,但是这样是不礼貌的,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小孩子。

“云倦,入了青霄门,我便是你的师兄,我不会害你,亦不会逼问你,但是可以请你告诉师兄你是从哪得知如何帮人引气入体吗?”

温和的话语并没有任何责备,此时的谢知遥已经弯着腰与云倦保持着平视,让她感到被尊重被礼貌对待。

谢知遥就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上辈子也是这样。

这就是谢知遥。

云倦明白她必须要给个解释了,谢知遥应当是认定了就是她帮助的杏儿,如果她解释不清楚,处理不好,传到长老管事那边,那杏儿的处境就会尴尬起来了。

“那师兄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吗?”

声音还带着一丝孩子的软糯,扭捏着微鼓腮帮子,一副想说但是又不敢说的模样。谢知遥那晚控制不住的手,今天又不听使唤了,他指腹隔着草帽轻轻按落,像掸去一缕尘,暖意顺着草编的纹路慢慢覆下来。

“嗯,师兄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说的。”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只是云倦还未入宗门时得的某种机缘,而且她并未做错任何事,甚至自己都未引气入体,就帮助好友,应当也是破费了功夫,如此劳心劳神,他作为师兄也不用太过苛责。

“是哥哥教我的,哥哥以前想帮我引气入体,但是没成功,只是告诉了我要怎么做,我就记下了,帮周杏枝也只是我尝试了一下,也没有想到真的成功了……”

果不其然云倦的回答也符合谢知遥的预想,是家中哥哥教导的,那就更没什么要事了,可是他怎么记得云倦的家谱中除了她以外没人修仙啊?

“你家不是只有你一人入了仙门吗?”

云倦垂下头看着地上被踩踏后不再长出青草的黄土地。

“哥哥测出灵根但是当时没有门派收他,所以他自己私下……”

剩下的话不必再多说了,最后一点疑问也理清了。

这个世界虽说修仙的人不少见,但修仙者和普通凡人总归是有区别的,有灵根却不入任何门派的也不修炼的那就当他凡人对待,但如果修炼起来了,那就不应当再在凡界生活,这是不被允许的,无论是修仙界还是凡界都有律法禁止这种事。

谢知遥的手离开了草帽,语气郑重地向云倦保证:

“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谢谢你愿意相信师兄,不过,云倦你能在未修炼时就帮助他人引气入体成功,证明你亦是有天赋的,千万不可妄自菲薄”

谢知遥把云倦的“懒惰”当成了因为她体质不行所以没有引气入体成功带来的挫败感与失落,心中感叹真是个小孩子。

随后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但是走之前看了一眼云倦身后的枯树,使了个小术法将灵力重新与树根连接,本来看着就快要死的树立马焕发生机,一瞬间就变得绿叶葱葱,不再在这片草场显得突兀了。

“以后就别带着草帽睡觉了,会压住头发。”

这是他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云倦规矩地站着目送他离开,回头看了一眼大树,又看了一眼谢知遥消失的方向,戴着草帽坐回原来的地方。

啊…差点忘了谢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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