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摇号

明德元年初春三日。

天刚露出鱼肚白,徐五踩着消融的雪水,已经到达京都府衙。

他手里紧紧揣着半月前,朝廷发放的木质号码牌。

今日,是科举的摇号日,而此时,距离摇号还有两个时辰。但府衙门前,已有七八人,分队站着,正叽叽歪歪议论。

距离徐五最近的几名考生,交头接耳道:“你们说新帝不仅将三年后的科举提前,还打破以往报考的流程,到底意欲何为?”

考生口中的新帝即为去年冬登基的李权德,李权德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夺得皇位,然而李权德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稳固势力,而是大刀阔斧进行科举制度改革。其中摇号,便为此次科考的开门砖。

某位考生:“怕是急着招揽天下有志之下,兄台,你不知道,小生听家中长辈说,现如今的朝政虽说有先帝留下的太师辅助陛下,但太师已经八十多岁,其门下年轻一些的弟子在大师身上看不见未来,纷纷转投到了张大人的阵营。如今,朝廷可以说至少有一半人是张大人的人。除去一些中立的,陛下手中能用的人有多少?不赶紧招揽人才如何行。”

“胡说!如果是陛下为了招揽人才,为何又会让张大人负责此次殿试。我收到的消息是陛下是被迫同意张大人提出的科举改革的。按我的观点,我反而觉得是张大人想给陛下的下马威。我看,不用过多久,这李家天下怕是要换人。”

“闭嘴,你不要命了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万一被人听见举报,落得个满门抄斩你就后悔。”

“怕什么?能听到的就我们几个,难不成你们要不顾师门之义去举报我?”口出狂言的考生不以为然,反而意味不明看着另几名考生。

“我们不举报,不代表没有人不举报。你看,他是谁?”

被人指着的徐五心想:“关我屁事,我吃饱了没事干吗?”但考虑到以后说不定还是同事,双手作揖,呼着寒气,认真道:“各位兄台有礼了,小生我志不在嚼人耳根。”

“你什么意思?”刚才口出狂言的考生不乐意了,徐五的话怎么听着像讽刺,补充道:“你,在嘲讽我?”

“啊?有吗?兄台你是不是有误会。”徐五一脸无辜。

见徐五表情这样,考生气不打一处来,理智告诉他,也许徐五真的没有其它意思。但考生还是很不爽,道:“没事,像个贼人样,偷听他人谈话,妄为读书人。”

徐五不想与他做口舌之辨,寻了个不起眼角落,远离他,拢了拢大衣,静待摇号。

然而,考生觉得自己戳中徐五的痛楚,不依不饶跟了过来,道:“跑什么,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我看你也别等了,即便摇号通过,你也考不上,还不如趁自己有几分姿色,寻个郎官,回家相夫教子去。哈哈,对了,差点忘了,你是男的,生不了孬种。”

徐五虽然名字有点粗鄙,但徐五的长相可不粗鄙,是个妥妥的美人,欣长的身姿,深邃的五官却又没有男子的粗矿,反而透着几分女子的阴柔,白皙的皮肤,特别是上挑的眼尾,藏着女子的妩媚,配上若隐若现的酒窝,又甜又帅又妖,正符合当下某些有权有势官员养禁脔的审美。

徐五尚未反驳,考生又道:“听说张大人家的儿子最好你这种货色,不如我替你们牵个线?以后你得宠,可不要忘记我这份恩情。”

“淮仁,你疯了吗?胡说八道什么。”一旁的同伴见状,赶紧拉住考生,又朝徐五作揖道歉:“这位兄台,对不住。我替师弟像你道歉。”

“他平常也是这样乱咬人?”徐五扫了眼往这里聚集,准备看热闹的其他考生,淡淡道:“在下好心奉劝一句,疯犬应该用铁链拴住,特别是这种貌如尖嘴猴腮的畜牲,放出来影响京都城的形象。”

“你……”被称淮仁的考生欲要发作,却被同伴眼疾手快拉走,拉到某个角落教育,考生低头听训,眼神却恶狠狠盯住徐五。

其他考生见戏散了,也跟着散去。

徐五无视对方狠毒的眼神,心里嘀咕:“这种心术不正的人,要是当了官,必定会危害社会。官,应该让他这种一身正气的人来当。”

提及此,不得不提徐五的梦想,他从小就立志当官为人民服务。

他本想今岁及竿,就按常规参加县试的,但大庆国新帝登基,科举制度改革了。

改革内容有三:其一,除了已通过取得举人的老生可参考殿试,若是有文学名人推荐信的考生同样可以参加殿试,官家命名为“特招生”;其二,参加殿试的考生需要参与摇号,摇号通过后进入其三政审。此步政审只针对持推荐信的考生。

徐五跳过三个级别的考试,直接参考殿试,只因他持有大庆国文学名士虚竹居士的推荐信。

据说这位虚竹居士,真名无从考证,但常年隐居江南,写过的诗集几乎都被传唱,而且这位居士,不仅在文学有所成就,军事上也有一定心得,去年东县起义闹独立时,这位名士给当时带军平叛的将军献过策,也正是那次,名士家喻户晓,先帝赐予信章,可惜的是信章是托人代领,导致名士的名声有些许不好,不少人指责名士忽视皇权,自视清高等。

徐五替名士打抱不平。

名士没亲自入京接受嘉奖,只因吃错东西,拉脱虚卧病在床。

徐五现在回想脱虚之感,还心有余悸。

没错,他就是虚竹居士。

他给自己写推荐信。

当然,他也可以凭借这枚信章求个一官半职,但他偏不。

他要当状元郎,身着状元袍,踏马长安城,身居高位,以血引雷霆。

今日,如果摇号成功,那离他的状元梦,就只差临门一脚。

晨阳未现,摇号吉时已到。灰沉沉的天让京都府衙门匾上的字都黑暗不少,再看完全浸透在灰暗天气的两尊石狮子,狮面丑陋,獠牙凸起,似要将什么东西生吞。

彼时,参考考生到齐,还有不少围观百姓。

随着“吱”的一声,官衙大门开了。

官差从里面悉数涌出,先是两名拿着铜锣头绑红带的官差,分居在石狮子前,敲响锣鼓。“铛”的一声后,大门出来八名壮兵,抬着一张长方桌,上面放着一个木质大箱,箱面上坐着一尊“佛”,壮兵将长方桌安置到固定位置后,“铛”声再起,出来一位戴乌纱帽的官员。

官员朝大“佛”作揖,道:“大师,摇号准备开始。”

盘坐的大佛睁眼,然后不知如何用力,扑腾一声稳稳妥妥跳到地上,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

徐五忍不住暗自惊道:“好功夫,好做作,好官僚主义。”

与徐五同等心理的还有众考生,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其中名为淮仁的考生笑出声,徐五身侧的某位考生,则双眼发亮,称赞道:“好厉害。这人肯定是位德道高僧。特别是,他衣服上雕印的人字,和旁边画的像蛇的符号,以及蛇上两条竖下来的棍子,就像刚才被抬出来的大佛,大佛莫非你是蛇精?”

大佛脸立马拉下,官员赶紧救场:“胡说八道。”

这名考生一脸懵,道:“我说错了?”

官员道:“什么蛇,那明明是佛字。亏你还是读书人。”

考生有点心虚:“哦。对不起,我看错了。”

官员上前,道:“大师,莫要听此等凡人胡说。”

“无妨,老僧不放心。”

“无妨会黑着脸?”某位考生小声嘀咕,声若蚊声,却还是被官员听见,官员瞪了他一眼,嘀咕考生低下头。

“出言不逊,大人,取消他资格,”看戏的淮仁,煽风点火道:“还有,圣僧,刚才那胡说之人,就是故意的。他在嘲讽你,他就是在嘲讽你。你看他长得如此聪明,怎么会看错。他就是故意的,取消他的摇号名额。大家一起投票,取消他的资格。少了他们两个,我们就多两分摇成功的机会。”

“以貌取人,肤浅之极。”同伴拉住淮仁,怒道:“淮仁,你再出声,就滚。等我回去告诉老师,他会将你赶出师门。”

淮仁挣开同伴,道:“赶就赶,说得我稀罕做他学生。还有你,仗着比我入门早,整天对我指手画脚,滚吧你,现在。”

“你,你不可理喻。”同伴气极,整张脸青红交错。

“要被取消资格的是你,跳梁丑角也敢在这狂吠。”徐五实在忍不住出言,言虽犀利,但语气极为平淡。

淮仁怒瞪徐五,道:“刚才的仇,还没报,现在又增一仇,不急,我留着以后报,不过,我把话放这,我看谁敢取消我的资格。”

话未完,从怀中掏出一枚信章,上面刻着张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范家信章。

淮仁将信章举过众人面前,最后停在官员面前,道:“你敢吗?大人。”

官员当然不敢,道:“别闹了。每个走到这的人,都不容易,摇号吉时已到,还请大佛为摇号致词。”

大佛点头,手中佛珠转动,道:“奉天承运,老僧为大庆筛选天道之子护法,此次摇号公平公正,请诸位放心。”

话落,大佛念了一段经文后,将佛珠丢到木箱。

众人这才发现木箱上有个可容一手探入的孔。

徐五盯着木箱上的孔,心里不舒服。

他觉得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读书人,命运不应该被这小小的孔决定。

不公平。

他举起手,道:“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的抱负,难道就要被这个木箱决定吗?如果有抱负的一辈子都抽不中,该如何?抱怨自己运气差吗?”

“对。我们的命运,不该被这个箱子决定,应该按以前的制度考,才公平。”

考生纷纷附和,人群开始嘈杂。官员瞟了眼拿铜锣的官兵,官兵会意,连敲铜锣,“铛铛铛”声响彻天际,人群终于安静。

官员道:“你们不想考,可以自行离去,若是在这闹事,休怪本官不客气。离去一人,剩下的人就多一分机会,你们,谁要离去?”

众人沉默。

知道不公又如何,这是上位者制定的规矩,不服从规矩就走,总会有其他服从规则的人,那么,多一个服从者又如何?

徐五深知此理,他好想掀翻面前的长方桌,大骂一声:“去你妈的摇号。”但理智告知他不能,不可以。因为掀掉这张桌,天下还有另外的桌子。只有,站到高位才能将桌彻底掀翻。

他要当官!

一定要当高官!

官员见没有人动,冷笑一声,语气带着嘲讽,道:“不愿离去的,就把木牌放进木盒。”

“我寒窗苦读数十载,即便知道……我不想放弃。”一名考生带头,其他考生陆陆续续跟上。

“不就是拼运气吗?我前几日救了个落水少年,拼了。”

“我常年吃斋念佛,帮助难民,自己没有多少吃的,也会给乞丐一口。我肯定会中的。”

“……”

很快,在场的考生就木牌放完,徐五最后放进去,手是有些颤抖的。

除了觉得不公平,徐五有些担忧。

他不怕真枪实弹考试,但他怕这种拼运气之事。

不是他运气差,而是他家运差。

这是他今年回京过新岁时,一个老道长讹了他十个铜版后,告诉他的。

说他家运不好,一切源头来自他祖父。

据他所知,他的祖父早就死了。

此刻,又因老道长的话,有些紧张。他心道:“人还是尽量管住自己的好奇心才好,少探天意。”

所有木牌放进去后,大佛念着佛经,围着木箱转了三圈,然后将木盖盖上,钉上钉子。

整套动作就像给死人上棺,里面的木牌就是尸体,木牌上的数字,就是外面的考生,不知道那个幸运儿的尸体能被捞出。

木盖钉好后,八名壮汉抬起木盒,抛向天空,又稳稳接住,来来回回几次后,里面木牌发出碰撞声,声声昭示着它的公平与不公。

八名状汉摇了半柱香,之后将盒子归位,开“棺”,木孔重现。

大佛道:“摇号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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