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停云,好久不见。”
一句问候,在二人之间仿佛隔了前世与今生的界限。
解停云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瞬后又变为了悠悠浅笑。
“才几日未见,怎么被你一说好像是如隔三秋了一样。”
夏日的风悄无声息从鬓边拂过,将解停云肩上的发梢吹拂下去,重新悬在空中。
少年郎的笑意在日光下格外明朗,话中含笑的尾音在风里打个转,轻飘飘地落在温宴初耳中。
与记忆中二十多岁的他相比,现在的解停云身上更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不被世俗所纷扰,更加肆意张扬。
那张脸比之曾经虽更加的稚嫩,却看不出有其他多余的变化,可见曾经岁月也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一时间让温宴初都忍不住感叹。
要知道后来的温宴初的衰老速度都变得惊人,尤其是在温家出事之后,那饱经风霜的脸乍一看还以为她已年过三十,但不论她如何变化,解停云却依旧如初。
不论是样貌还是性格。
眼下,温宴初看着面前与她相隔不远的侃侃而谈的少年,神情竟有些恍惚。
倘若她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以死而复生,那与她死在同一天的解停云会不会也......
意识到这一点的温宴初悚然一惊。
再回过神的时候,解停云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话头,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要看穿她的心事。
温宴初慌乱间移开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见状,解停云煞有介事地挑了下眉,单手撑在面前长廊的横柱上,纵身一跳便轻而易举地跨过了横隔在二人面前的障碍,一步又一步,最终离她只隔了两步远的距离,抬手屈指敲在了她的额头上。
“想什么呢?跟你说话怎么都不搭理人。”
温宴初条件反射般捂着额头痛呼一声,反应过来后猛地睁大了眼,似乎对自己这一举动有些惊诧。
从前,解停云就喜欢这样敲她的额头,敲完以后便会被恼羞成怒的温宴初追着打,每次用的都是“他打疼了”这个借口,有时甚至还会告到双方父母那里去,之后就能看见解停云挨骂的样子,于那时的她而言相当解气。
如今再想想,其实解停云敲的一点都不疼,连响声都没有,不过就是有个触觉罢了,至少能感觉的到,能因此回神。
但让温宴初觉得震惊的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
她这具身体,竟然对此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样,分明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却还是这样做了,从前竟全然不这么认为,她敢笃定:眼下若是换作从前的她,早就捂着脑袋哭哭啼啼地跑进去开始跟双方的父母告状了。
温宴初想的太过入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百般变化,但解停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眉头轻挑,抱臂凑上前:“怎么样——”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是不是突然间意识到......其实我敲的也不是那么疼。”
温宴初在他的轻声低语中猛地反应过来,乍一抬眸就瞧见二人眼下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弯着腰故意与她拉近了距离,如今仅仅只隔了大约一寸远,近到温宴初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以及他眼底哪怕被脂粉特意遮盖也盖不住的乌青。
温宴初慌忙将他推开后退一步,警觉道:“你是故意的?!”
“啊......被发现了。”
解停云摇了摇头,似是对此感到可惜。
“原以为你会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地跑进去告状呢,谁知道今天怎么突然跟性情大变了似的,竟然没有生气,看来我下次还真的得用力些了。”
看着他啧啧称奇的样子,温宴初却完全不似他那般大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在这个时候她已经一马当先冲进去了,根本不给解停云能与她说话的机会,可眼下却不同,她因重生归来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走向也已经开始与从前产生偏离。
但......解停云为何故意想要以此来试探她?难不成是想......
让上一世的局面重演?!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现在的解停云又怎么会认为她会这样做好搅黄这门婚事?
难道他也重生了?!
温宴初按捺住心中的震惊,决定先试探一番,毕竟重生这事太光怪陆离,若她想错了因此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于是她清了清嗓,神经兮兮般凑上前去,附在解停云耳边:“所以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
温宴初口中的“那时候”,指的自然是大漠逃亡的那段日子,她说是刻意加了重音,特指的意味极其明显,倘若解停云当真也同她一样,定能听出她话中所指。
这话出口之后,温宴初便一直盯着解停云的表情,不肯放过他脸上任意一个细微的动作。
只见他瞳眸逐渐放大,似乎是对她问出来的话觉得诧异,随后随着她一同压低了声音:“当然,难不成你忘了?”
他猛地直起腰来,待见到温宴初探究的神情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真的忘了?!”
“你怎么能忘!我们当时可是......”
眼看温宴初就要得到最终的答案时,却听屋中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那道声音隔着门窗虽有些沉闷,却足矣听出其中蕴含的威严。
“宴宴,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赶快进来?”
与解停云的交谈戛然而止。
几乎是瞬间,温宴初就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她的父亲,当朝丞相温郢。
她当即便不曾有半点犹豫,撇下一旁的解停云,提裙步履如风进了厅中。
甫一进门,温宴初便与上首正坐着的两个人对视,一人端庄雍容,正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目光是难以掩饰的慈爱,正是温宴初的母亲,温家的主母谢云秀。
另一人则眉峰凌厉,喜怒难辨,但在看到温宴初的那一刻神情瞬间还是缓和许多,开口问道:“怎么来的这般迟?”
话中隐隐带着关怀。
这便是温宴初的父亲温郢了。
温郢作为一国丞相难免会有些刻板守礼,对待儿女也更加严苛,而温宴初无疑是这一众子女中最骄纵任性的一个,从小到大惹的祸不在少数,也因此挨过不少骂。
曾经的温宴初对温郢有过不少怨言,在温家出事之前甚至还因为想要和离一事同温郢争吵过,之后便赌气没再回家,等到再回去时,就是温家已经满门被抄,温郢也被斩首示众,而争吵前的那一次见面,竟是父女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在那之后,温家女眷被尽数流放,而现如今正坐在温郢身边笑眼看她的母亲,也在流放的过程中为了保她的清白之身而命丧荒漠。
一时之间,温宴初看着眼前双亲的面容,眼眶早已湿润,只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她下意识喃喃出声:“爹,娘......”
片刻的静默后是座上之人突如其来的轻咳,脚步声紧随其后响起,温宴初偏头看去,见解停云不知何时也跟着走了进来,如今正站在她身侧,她这才如梦初醒,彻底反应过来。
当下那些前尘往事都已烟消云散,那些都是尚未发生的事情,她需得先走好脚下的路。
于是温宴初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座上的双亲深深行了一礼。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说完以后,她又移向解家夫妇的方向:“宴初见过侯爷、侯夫人。”
这通不失礼数的问候倒是让在场众人都有些意外。
要知道,温宴初的性子几乎同解停云一般无二,他们一个是男子中的“混世魔王”,另一个则是女子当中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么多年,单单只是礼数的问题就已经让温郢头痛不已,平时一些宴会上都不敢带着温宴初一同前去,只有像那种避无可避的宫宴,才会将她带在身边。
她从前对解家的态度更是都不如对待身边伺候的人,哪里有像今日这般知礼过?这一反常的举动倒是立即让温郢蹙起了眉头,反而是一旁的侯夫人孙雅竹先声笑了起来:“都不是外人,宴初不必多礼。”
闻言温宴初直起身来,抬眸打量起现今的解家夫妇。
比起十年后的侯府,现如今的侯府远不及那时风光,正是落魄时,地位兴许还比不上温家,这也是为什么解家明知温宴初性情秉性都为京城女子当中最差的那一个,还肯同温家结亲的原因,毕竟温家只剩下她这么一个还未出阁的少女。
眼前长相精明的男人便是解停云的父亲解晟铭,据说其年轻时曾伴在先帝身侧浴血疆场,侯位便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只是后来新帝登基,太平盛世,武将也逐渐没了用武之地,侯府这才慢慢落寞下来,兵权回收,解家由此成了没有实权的闲散侯爵。
解家若想东山再起,只能走文臣的路子,可惜解停云的几位兄长都不成气候,解停云又是个更不成气候的,于是解晟铭也只能就此打消了这个心思。
可是......
既如此,后来的解家又是如何一跃而上,重振荣光的呢?
不待温宴初细想下去,就听孙雅竹朝着谢云秀说道:“先前你们还说宴初不懂事,我今日一看,宴初也是长大了,这礼数不是很周全?哪里比其他的姑娘差。”
谢云秀闻言笑了一声:“侯夫人快莫要夸她了,我也正想说呢,外头那些传言呀,有时可信不得。”
虽知道对方只是奉承的话,但谢云秀头一次听到有人夸小女儿,溢于言表的欣喜并非作假。
唯有温宴初看着孙雅竹言笑晏晏的脸,下意识抿了抿唇。
这位解家的侯夫人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犹记得当年她刚进门的第一天,晨起奉茶时,这位“婆婆”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婚后也没少与她起争执,她至今可是都还记着呢,连带着重活一世也对她没什么好感,只是扫了她一眼后就移开了眼。
“好了,既然小辈们都到齐了,咱们也该说正事了。”
开口之人正是温郢。
他先朝着解家夫妇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对方点头致意后这才看向温宴初。
“今日解侯爷与侯夫人前来不为别的,只为你与停云的婚事,从前我们大人只是做了口头婚约,若要真正履行,还需得正式订婚下聘才行。”
闻言孙雅竹立即应和道:“是啊,贤侄女与停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婚姻大事可万万耽搁不得了。”
“但思来想去,这件事还不曾问过你们二人的意见,我家那臭小子不用管他,只是......”
说到这时,孙雅竹似乎有些迟疑,看着温宴初的眼睛,缓缓问道:“只是不知宴初你......可愿意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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