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小徒弟头一次下山,张守丹心里挂念,左右睡不着,便拎着一壶清茶,在院内亭子里倚栏而坐。
快凌晨了,众鬼都打道回府,往鬼门关涌去,四处阴风阵起。
他反而有些躁动不安,犹豫着是不是问问几位幽冥界的老友,有没有他乖徒儿的消息。
这会他屏蔽了听觉,取出一只银制的手镯,搁在壶边。手镯上用錾子錾镂出各种浮雕,上面有八卦图,还有一些神秘的线条和古文字。手镯是空心的,内侧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孔洞。
天底下许多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大多是天才们想偷点懒。这不,守丹道长有时候想清静又不想耽误事,便精炼了这只灵宝级别的千里耳,既可以充当手镯,也能缩小挂在耳廓上。
重凌还孝敬了一只精怪朋友充当器灵,专门在师父犯懒时替他听信。
“师父,师父!月月,月月来消息啦!”
短笛最大的一个孔里冒出一个头,大大的耳朵,圆圆的小眼睛,尖尖的鼻子,它费力地拔出婴儿拇指大的身体,又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小精怪通身淡蓝得透明,直接蹦到张守丹手心,奶声奶气地说:“月月在老槐树下,她分享地址给我啦!”
“是哪棵老槐树?”
“就是一棵长得很大很大的老槐树!皮皮知道去!”
……
张守丹直起身来,千里耳自动嵌在他的耳廓上,闪烁的银光衬着他的乌发,冷白的面容一脸严肃,他长腿一立,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回房取了佩剑,就准备下山。
皮皮正准备钻进千里耳,想了想又跳到张守丹眼前:“师公,师公!”
皮皮虽说和张守丹签了平等契约成了器灵,但它是重凌的好友,在乾霄观里历来是和重凌一起论辈。
它在提醒师父,得给师公张道长留个言。
“哦,对!”守丹把这茬忘记了,有点懊恼地拍了一下头。
他额前两簇好不容易梳入发髻中的碎发被拍了出来。
皮皮看了眼正在掐算手机落在何方的师父,叹了口气。认命地找充电器去了。
一阵手忙脚乱后,谪仙终于出了乾霄观大门,连用了几张高级疾空符,往西瞬移去。
很快,就到了乱葬岗,张守丹脚刚落到地面,风便止住了。
乱葬岗上杂草丛生,墓碑错落,墓碑大多被侵蚀得残缺不全,上面的字也模糊不清。
张守丹四处巡查,周遭庞杂的气息中有几丝熟悉的味道,他招来几个老鬼轮番慰问了一下,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月月说的应该是这里!”皮皮在他耳边小声说。原来已经到了老槐树下了。
张守丹抬起头,一棵高大葳蕤的老槐树屹立在跟前。老槐树的树干粗壮,几乎容得下一辆越野,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着。
老槐树的叶子大多呈墨绿色,枝丫的末梢已然发黄。每一片叶子上都流动着黑色的阴气,树干的皮凹凸不平,上面翻滚着黑红色的煞气,一眼望去,守丹看到老槐树的树魂,那皱皱巴巴的脸上,已长出了一丛丛的毒疱,那毒疱一旦覆满额头,生机将要断绝。
苍老的树魂已虚弱得,都没发现张守丹的到来。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皮皮钻了出来,圆圆的小眼睛上挂着大大的泪滴:“师父,师父,呜呜呜……”
家里有只心软的小精怪可不太妙。张守丹看见它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赶忙哄道:“知道了,知道了。”便准备起来。
他拿出香烛等物摆放好,开始擦拭桃木剑,皮皮也在帮忙清理场地,还时不时担忧地看看老槐树。
守丹拿出一张符纸,心疼道:“这可是好东西,还是几年前参加罗天大醮时得的,用一张少一张呢。”
不知何时,老槐树发现他俩准备开坛做法,耐心地等待皮皮解释完,老槐树那浑浊不清、沉淀了漫长岁月的双眼里,终于有了光彩,它用五秒一个字的速度说起话来:“我,有,钱!”
守丹闻言,清俊的脸上,凤目眼波流动,要笑不笑:“你怎么不早说?”
“活得久果然更通透啊!”张守丹感叹了一下,果断地又掏出了好几张。
箱外,重凌不小心踩住长长的衣袍前襟,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好在她手臂往后猛地一挽,及时使出千斤坠,稳住了身形。
周围杂乱的堆着几个等待快运的箱子,里面不时传来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重凌轻咳了一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腐木和尴尬的气息。
重凌脚下的地面,堆积着无数蚊虫的尸体,偶尔经过的僵尸,也会留下绿莹莹的尸毒和涎水,更加深了落叶的腐烂程度。
她的鞋已被腐蚀,连小脚趾都被暴露出来,那黏稠黑暗的液体挤进趾间,滑腻又沙痒的感觉让重凌抖了抖,连忙扔了粒解毒丹到嘴里,又化出阴气为盾,把自己紧紧圈起来。
几只猫头鹰凄厉地叫着,在重凌头顶上盘旋。有一只刚飞过去,又略带疑惑地把脸转过来,眼睛发出刺目的白光。
重凌被白光射了个正着,卡顿了一秒。她更加警惕起来。
这里每一步,对重凌来说都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几只僵尸送完货返回地面,结队蹦过。
为首的僵尸一身红毛,高大无比,经过重凌身边时,“咦”了一声。
重凌小嘴一抿,屏住了呼吸。
师父早和重凌提过,僵尸分为五个等级,分别是黑僵、毛僵、飞僵、伏尸、不化骨,毛僵是尸体身上长出毛发的僵尸。有的遍身白毛,是毛僵中等级最低的;有的绿如绒线;有的红似蓑衣。
师父还曾抓过几只绿僵给重凌练过手。
眼前这只红毛僵尸,自然也是属于毛僵一类,但比绿僵等级要高一些。看它还能“咦”一声,重凌估计它至少修炼了三百年。
三百年的红僵,不仅有些神智,一身铜皮铁骨,还能纵跳如飞,甚至还能在阳光下行走。
红僵一阵嘶吼,打发了下属们,缓慢地走近重凌。
这家伙视力不咋地,嗅觉灵得很。它没察觉重凌的身份,倒是闻到了新鲜血食的气息。
似有似无的,从鼻尖擦过。仔细一闻,又找不到了。它有些疑惑,又不愿意放弃,还支走了同事们。
走近重凌后,它只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小团精纯的阴气。
在它有限的脑容量里,不知为啥,突然想起了冥人快运公司员工入职时,那恐怖的团队合作精神和业务拓展能力培训,生生让孤胆英雄的它,往僵尸商务精英发展。
“好怕怕!”它心里给自己默哀了一秒。揉了揉鼻翼,双手缓慢地拉了一下脸颊,厚重的乌唇往上翻了翻,努力友爱地吼了一声。
红僵见小团子没动静,歪头想了一会,它僵硬地蹲下来,龇了龇牙,朝重凌和蔼地笑了一下,伸手想碰下重凌的头。
一股腐烂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重凌往后退了两步。
红僵又往前挪了一步,自以为是地笑着。
红僵的毛发坚硬如荆棘,十分茂盛,暗黑中反而红得炫目。
重凌没忍住好奇心,摸了一下。
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红僵发出一阵嘶吼,一跃而起,把重凌吓了一跳。她拍了拍胸脯,倒是勉强从红僵的吼声中分辨出它要表达的意思。
它在喊:“朋友,朋友!”
其实僵尸一直都是孤独的。
人活着时心里空落落,死了便孤单单躺进坟里;到尸变后,神智全失孑然游荡;待到修炼吞噬,慢慢恢复神智时,早已非人非鬼,一切时过境迁。
所以僵尸嗜爱吞噬血食,除了能让它升级进阶,何尝不是它在嫉恨这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间呢?
然而这只红僵好像有点特别。
“嗡嗡嗡”的声音传来,一群鬼蚊从腐叶下飞出,有序地分成两股,分别恶狠狠地扑向重凌和红僵。
鬼蚊细长的身体上,覆盖着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外壳,窄小的胸和背部共生了六对细长的腿,刺吸的口器比头长了数倍,像那无孔不入的细针。
那针映着鬼蚊复眼的幽光,向重凌飞速地戳过来。
鬼蚊从不挑食,什么都吃,哪怕润润嗓子也行。
细长的口器纷纷扎进阴气的护盾里,鬼蚊骤然像疯了似的往里冲挤,如此精纯的阴气,试问有哪个鬼蚊不热爱呢?
重凌嫌弃地咧了一下嘴,左手捏诀默念,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蓝色电光频闪,扑向重凌的鬼蚊如急雨般落向地面。
另一股鬼蚊则密密地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型的漏斗,旋转着冲向红僵的眼睛。
红僵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这小股敌军就这样被打散了,于是有的冲进红僵的耳朵,有的冲入红僵的鼻孔……
“哈啾!”红僵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晃了晃头,这些小飞机让它变得烦躁起来。
“你让开点!”重凌推了红僵一把。
红僵正半蹲着,差点被推了个趔趄,还没来得及发怒,头顶上便火花四溅,一阵柔和的力量从上贯入,鬼蚊游击队直接化成了灰烟。
烦人的鬼蚊瞬间消失了,而红僵感受到的那股柔和的力量,正是重凌有意送出的至阴之气。阴气贯入红僵头顶正中的百会穴,直冲眉间印堂穴,余力则散向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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