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同舟很认真地听着陈旧时说话,因为陈旧时也太过认真,认真到有点奇怪。直到最后一句,盛同舟一下子放下了心,这才是他熟悉的陈旧时嘛,不过陈旧时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些。他心里不藏事,想什么就问什么。
陈旧时手指旋转着竹蜻蜓,没有直接回答盛同舟,他的声音清淡而散漫,“九品之上可凝魂,以此脱凡进入真正的修行生涯,但魂之一字飘渺无踪,便是最博学的学者们也无法解释修行的本源,但有一点是共识,凝魂源于悟道,而悟道归于本心。”
世人皆有私心,便是师徒之间也少有师不藏私,陈旧时好像不在这些人中,他总是很随意很随心,清清淡淡漫不经心说出恶龙藏之深穴的珍宝。
但无论是陶花还是毕空尽都不觉有异,陶花觉得,陈旧时之所以养成这样的性子,是他得到的太多了,多到珍珠与鱼目在他眼里无差。
但盛同舟的直觉却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不喜欢猜谜语,于是总是会直接问道,“怎么突然说了这些?”
陈旧时侧头,懒懒散散靠在摇椅上回答道, “闲着无聊,所以提前把尊境的感悟告诉你。”
尊境最不同于尊境之前的修行,便是凝实神魂。等神魂彻底成熟后,才算是达到了入圣境的门槛,否则寻道二字永远只是镜花水月。
盛同舟还想追问些什么,但陈旧时不想说的话,没有人能从他嘴里套出来,盛同舟当然也不能。陈旧时打了个哈欠,他有些疲倦,于是他食指抵在唇边,示意盛同舟安静。
陈旧时闭上眼睛,摇椅晃荡间仿若波涛一圈一圈席卷,一时间陈旧时竟然又进入了梦里。
这一次,他见到了一个无面男人。或者并非无脸,只是模糊朦胧间,陈旧时看不清而已。
男人很高,高到陈旧时只能努力抬高脖颈仰望他。或者并非很高,只是因为陈旧时尚年幼罢了。
男人和孟庭缘站在一处,气度不分伯仲。
然后只听轻笑一声,陈旧时立刻陷入到无尽的流沙中,陈旧时努力挣扎,无济于事,反而不断越陷越深,鼻子被沙子填满,窒息到离死亡只剩一步之遥。突然,一阵白光闪过,呛水的刺激感直击大脑,无所依托,一边被拖着浮起,一边被拉着拽下……
紧接着几声雷鸣,暴雨如注,陈旧时站在了那座道观的神像前,他湿漉漉的,仿若刚从苦海中爬出来的水鬼,一道闪电劈亮了这方天地,陈旧时与那神像的目光对上——
“此身法名为凌云踏清风,不难,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万物虚妄,茫茫红尘,人如沙粒,沙粒而成沙丘,沙丘风吹则散,万千世界无所例外,今日虽为刀俎,但难免亦有成为鱼肉的那一天。只可惜世外客自远方来,俯看世人皆低贱,戏耍苍生为取乐,自大、愚蠢、贪婪、令人生厌。”
“扫地恐伤蝼蚁命,为惜飞蛾纱罩灯,人命有时还不如蝼蚁飞蛾。大概唯有也经历过,才能感同身受。”
“流失城是一座注定要消亡的城,所以,小九十,若离开了这里,就别回来。”
……
陈旧时回头,这才发现他已经可以平视男人了,他将男人的脸尽收眼底——
眼见着就要看清了,陈旧时忽而惊醒。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陈旧时难得一阵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正当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寂寥萦上心头时,陈旧时听到了刀一遍一遍落在案板上短促有序的声音。
“笃!笃!笃——”
“几时了?”刚刚睡醒,陈旧时声音略有些干涩。
“酉时。”毕空尽放下手中的菜刀,把菜板上的菜一股脑的推进了锅里,然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答道。
陈旧时轻轻应了一声,又问,“他们消失了多久?”
“一个时辰。”毕空尽点燃了灶台,把几个甘薯丢了进去,他低眉注视着燃着的火焰,“一起去取东西,然后就再没回来。”
“陶家有一种蛊,名为附生,可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是陶家傀儡术的进阶,可控活人。”陈旧时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情况,闻言一点也不见意外。
“因炼制之法太过阴毒,是以我师父当年毁了陶家这门秘术,也废掉了陶家专研此蛊的所有人。”陈旧时语气有一种冷冷的平淡,“但有一个例外,有一个人在我师父去陶家之前就已被封印在神陨之地。”
“谁?”
“陶楹,当年与斩刀仙子齐名的陶家另一个天才,甚至在蛊毒之术上还要远胜过陶樾前辈,被陶家寄予厚望,宁愿与千百楼达成各项不平等条约,几乎要了陶家大半条命也要留她一命。”
毕空尽面容一半隐在暗处,一般被火光照明,他听完突然冷笑一声,“不会还留着东山再起的痴心妄想吧?”
毕空尽不是盛同舟,若是盛同舟,大概会觉得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陈旧时也想到了盛同舟,不知道等盛同舟离开流失城的时候还会不会是,能不能是那个赤子之心的少年了?
陈旧时不喜欢别人来干扰自己的人生,推己及人,他也不喜欢过多地参与到别人的因果中。
但这次,在盛同舟一无所知时陈旧时插手了他的命运。陈旧时难得有点厌倦,所以他迁怒饕餮,轻声嘲着,“真没有耐心。”
“旧时,既做出了决定,就回不了头,只能向前走。”毕空尽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旧时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在做什么,但他不在意,他的命是陈旧时的,陈旧时让他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
陈旧时手搭在眼睛上,仿佛只是唠着家常一样随意,但说出的话却带了几分低落,“小蹊,我发现我其实有点怕。”
闻言毕空尽抬眼先是几分惊讶,怕?原来陈旧时也会怕。
然后毕空尽看着陈旧时,突然想到,那陈旧时当年带着他在整个流失城疲于奔命的时候怕不怕?陈旧时为千百楼执行任务的时候又怕不怕?
思虑许多,毕空尽仍习惯寡言少语,只是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够强……”陈旧时顿住,下一句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所以承担不起他人的命运,也不想去承担别人的命运。”
毕空尽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些什么安慰之词,因为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实力差距而生成的灾厄。
良久,毕空尽才缓缓开口,“旧时,你只是因为年轻,便是缘道仙前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时在他之上不知有多少修行者。”
陈旧时仰躺着,嗓音有些发哑,“我知道,但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了,麻烦一直在紧追不舍。”
时间,这两个字总是不合时宜。
“一切的不安,一切的恐惧都源于实力不足。”陈旧时像个旁观者剥落感性,客观地完整地剖析着自己,“或者还源于未知,小蹊,我看不透流失城,也看不清前路。”
“若是我有我师父那样的力量就好了,一剑破万法,又何必费尽心思拿盛同舟的命做棋。”陈旧时语气中不禁带了几分淡漠与肃杀,“解决问题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便是杀人。”
“旧时——”
毕空尽冷着一张脸严肃打断陈旧时,打断陈旧时这个危险的想法。
毕空尽这些年是从人心险恶中生长起来的,数次在生死边缘摇摆。他杀过人,也险些被人杀死。生死的因果太重,他不想陈旧时背负。陈旧时就应该活在阳光下,活在风里,活得自由而热烈。
毕空尽的声音突然高昂,一点都不似平常的他,惊到陈旧时微微愣住,但等陈旧时回神,他突然笑了起来,笑意从虎牙延伸到微微鼓起的两颊,陈旧时揉了揉耳朵,似是抱怨,“小蹊,体谅一下我现在是个瞎子,唯一能指着的就是我这双耳朵了,所以,心疼一下它。”
“陈旧时!”见陈旧时不以为意,毕空尽彻底冷下脸,声音显而易见的着急起来。
却只听见陈旧时轻笑一声,“我发现无论是你还是盛同舟都对我有一种美好的幻想,你们都觉得我一定会是个好人,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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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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