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声名水上书

左乐有时候会想起几年以前的一段特殊实习,想起那艘航行在泰拉各地的巨型舰船。

脚尖点地,青年身形轻巧地落在姜齐水路的一处船篷上,暗色的披风将他罩在夜幕里,仅有一抹红黄的烛火于风中摇曳。船内的人听见这极轻微的响动,以为是某种生活在水边的羽兽,因而并未对此产生太多警惕,依旧坐在舱中摆开的桌边推杯换盏。直到一柄长刀刺穿船篷,刺穿首座上那个男人的头颅与喉颈,尚未从口中说出的妄语被刀尖压回胸腹,而举着酒杯的众人愣怔在原处。

待到回神,沾着血迹的长刀已拔出,佩戴上铁制面具的青年从船篷那道裂口中一跃而下,血珠甩在水匪面前,滴在酒里,落到脸上,连带着烛火也带着血色。他们隔着面具与对方交错视线,不知是否为错觉,他们看见年轻人靛青的眼倒映出刀剑的寒光,坠在腰间的令牌展示于众人眼前:

“司岁台办事,束手就擒。”

比起罗德岛来说实在渺小的船群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晃,这就是由水波托起的合金板材造就的遍布姜齐的匪寨。

剿匪的事原本落不到左乐头上,姜齐太守就算把发髻揪秃也不愿意让直属朝廷的司岁台代为处理,奈何山海众已经不是他能够经手的东西。

秉烛人已经盯着匪寨数日,多年的对敌带来充足的经验,像是过去那样冒冒失失地进攻已经在泰拉各地纷起的争斗中被现实告知代价,何况罗德岛的指挥官会充满耐心地告诉行动的干员在必要时该如何应变。他是被留在指挥官身边时间最长的那一个,彼时仍能被称作是“少年”的司岁台使者学着其他前辈与留在罗德岛上的岁兽代理人,唤白发银眼的女人为“博士”。

跟着左乐一同前来剿匪的姜齐士卒已经控制了整座营寨,他们头盔下的眼睛紧盯着最深处的那艘楼船,听见原本奏响的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兵戈相交的铮然之音,又很快重归于平静。左乐用护腕擦去刀刃上的血迹,收归入鞘,在匪徒临死的目眦欲裂中弯下腰执起烛台。那一簇火光依然跳跃,争斗并未使它熄灭,反倒照亮了水匪变得灰败黯淡的双眼。

士卒终于听见一阵脚步声,鞋跟踏着合金的板材,发出清脆的响动。

这声音让左乐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其实还在罗德岛的基建长廊,一些女性干员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就是相差无几的声音,急促,或闲适,富有节奏地靠近,或者逐渐远去。拿着大炎的信函与个人简历来到罗德岛的人事部报道后的一段时间里,出于一种警惕与习惯,脚步声是他刻意隐藏的东西,直到他成为助理,在某一次悄无声息地走近博士将她吓了一跳之后,他便不再于安全的场所完全抹去自己的踪迹。

“其它区域情况如何?”他手中持着烛台,却并未摘下秉烛人的那张铁面。小队长详细地向他们临时的长官汇报伤亡与实际控制的匪徒,就在小队长准备询问应当如何处置那些被追捕到的水匪时,左乐说,把那群人押去牢狱里,让工匠或者授业天师教他们一门手艺,以后别再靠劫掠营生。

至于那些罪大恶极之人——说到这里,青年闭了闭眼,吩咐他们抽调一个小队去替那群人收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隐匿在树影里的秉烛人终于吹熄烛火,让面容不再被面具遮蔽。岁兽的灾患已经解决,诸位代理人被允许自由行走于这片大地,而和岁同属一个时代的古老巨兽依然被司岁台的众多秉烛人注视着行踪,例如睚。即便如此,山海众仍坚定地追随巨兽,认为大炎乃至整片大地都将重新归于巨兽的统治。

不久前被斩于刀下的十余人就是最为极端的例子。

触犯炎律,动摇国本,无论哪一件事单独由大理寺审判都是足以问斩的重罪。放在以往,左乐或许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去解决这些恶徒,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送去刑部,叫官任大理寺少卿的麟青砚来治罪。说是对职责所管辖的范围划得界限分明也好,认为一种对于处刑犯人的逃避也罢,过去的左公子的确将这些事务办得分明。

在战场上不留余地是他仍在罗德岛担任博士助理时学到的东西。常年病弱的执棋者并不总是待在罗德岛的本舰上,作为领袖,她需要前往谢拉格的雪山,萨尔贡的戈壁荒漠,还有卡西米尔的大骑士领。她有时候也会来到龙门,身后跟着故地重游的陈警司,坐到魏公面前。年少的秉烛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位学者身后,沉默地听她讲述矿石病的原理和罗德岛在这方面的研发成果,告诉谈判桌对面的人即便已经失去从前的记忆,她的学识依然位于泰拉的顶层。然后罗德岛就会拥有一个可靠的盟友与合作者,或是拥有新的敌人。

博士的敌人常常出现在卡兹戴尔——左乐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时招惹了这群萨卡兹,又是对那群萨卡兹做了什么,以至于在时隔许久以后的今日,出身此地的剑客与术士像是不知死活一般带着武器试图夺走被他护在身后的女人的性命。然而当他终于在某一次忍不住向年长者询问,对方的语气则充满戏谑:也许是我对萨卡兹做了一些天怒人怨的事情,就像一些外地厨子在叙拉古的特色烤饼上撒水果。

左乐在罗德岛的食堂里尝试过一些叙拉古的特色菜式,只是他不太确定饼皮上放了些桑葚和尚蜀特色红辣椒的食物是否真的能够被称作是一种大炎和叙拉古的融合创新……不过他的确没有再见过端出这道菜的厨师。如果博士选择用这个来比喻的话,说明她在失忆之前干了件大事,严重程度不亚于把整个叙拉古都变成一张麻辣桑葚芝士烤饼。

被佩刀拦在房间之外的袭击者有不少在行动失败后就再无音讯,同样也有一部分人恼羞成怒,挟持无关人员进行恐吓。他对这类事情很有经验,击败,制服,然后扭送牢狱,只是当斐迪亚少年于卡西米尔的某处旅馆见到本应被关押起来的暴徒,他不明白为什么熟悉的面孔会再一次出现。

总是想要以一副可靠模样来到博士面前的少年终于在脸上挂了彩,显而易见的血迹蹭到面颊上,被深褐色掩盖的是被刀锋与源石技艺施展的术法划开的伤口。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袭击者在咒骂脱口而出的一瞬就被卸了下巴,如今能够表达自身情绪的仅剩一双眼睛。那人躺在地上,被长刀刺穿的腿脚动弹不得,折断了的手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连接在身上,而在室内摘下面罩与兜帽的博士依旧和半刻钟前一样坐在窗边那张沙发上。

“左乐,过来。”面容端丽的女人从口袋里取出浸了药水的消毒棉,用镊子夹着擦拭对方脸上的血迹。晕染开的血痂被拭去,刺激性的消毒液体触及伤口时少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看见博士同样是银白色的眼睫弯成一道月光,听见对方开口:倒是第一次见到涂这种特效药还不会喊痛的年轻人。

倘若要说是因为来自大炎的秉烛人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从拉特兰离开又加入企鹅物流的能天使在某一次被医疗部干员按着使用此类特效药时也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

博士……

左乐舒展开眉眼,戒备与警惕的神色从他的脸上消失——您应当知道秉烛人有多凶险才是。

那也还是个孩子。博士嘟囔着,说就算是阿米娅也比你这个从炎国来的大官要年长几个月。她叫左乐在沙发上坐好,自己则起身,神态自然地拿起少年放于膝上的佩刀。出于信任,他没有阻止博士拔刀出鞘的举动,也生生按耐下看见对方将刀尖直指暴徒喉颈时险些站起的动作。

博士是柔弱的。这一认知再一次被刻入脑海正是今日。秉烛人的佩刀刃面比她的手腕还宽一些,更显得罗德岛的指挥官弱不禁风,以至于让旁人怀疑对方手里的这柄刀是否真的能够发挥出它作为武备的用处。躺在地上的萨卡兹眼中流露出一抹轻蔑,上挑的眼尾将这些许的情绪放大,在左乐看来这与挑衅无异。白发拢成一束的女人单膝跪地,执刀的手稳稳当当地悬停在原处,让刀尖抵着刺客的皮肤。萨卡兹对上那双银色的眼睛,从其中窥见死寂,像是褪色了的旧物,在名为泰拉的大地上被风吹到不知未来的某处。

“我想你应当看得出来,这是一把好刀。”

萨卡兹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其实很熟悉对方说话的语气,明白这才是王女陛下身边那个隶属巴别塔的恶灵最本质的模样,至于她是否真的失忆,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卡兹戴尔内战的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有些萨卡兹从河谷的女妖那里学来了几句不那么强力的咒言,为了防止意外,率先被罗德岛精英干员塞满外衣口袋的便携术法控制行动的反倒是眼前的萨卡兹。

你记得我。她说,你记得我,先生,而你同样也在害怕我。

就在萨卡兹即将用全身上下的力量冲破对术法对语言的束缚,博士像是终于握不住手中那柄长刀,刀尖干脆利落地刺穿喉管,血液迅速浸润脚下的地毯。皮面的黑色手套抹去尖端一截的血迹,把归鞘的佩刀还给乖乖坐在沙发上没有乱动的左乐。

“以后遇见类似的事情就不需要再留活口了,左乐。”下楼向旅店前台工作人员要求更换房间的路上,落后半步以便更好护卫的左乐听见博士这样告诉他:

“对敌人的最高敬意是将他们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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