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他的随意度春秋」
等车开动,曲柔这才想起来问:“对了,你吃晚饭了吗?”
陈岩庭:“还没有。”
“现在离我登机还有一段时间,我请你吃个饭吧,前面路口左转,有家很不错的饭馆。”
“登机?”陈岩庭有些不可思议,“你今晚就要回去吗?”
“嗯,我明天还要上班。”
陈岩庭没想到她的行程会这么紧,想了想说:“那你把航班号发我手机上。”
“为什么?”
“我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正好买票跟你一起走。”
曲柔听了,直接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机票售卖界面:“你跟我说你的身份证号,我给你买。”
陈岩庭这会儿在开车,确实腾不出手去买票,再加上周日晚上回京的机票总是紧张,所以他没推辞,爽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曲柔先把他的身份证号记下,再去看的机票,本来想给他买头等舱,结果显示已售罄。
“没有头等舱了,商务舱可以吗?”曲柔问。
“经济舱就行。”
“经济舱更没有了。”
“......”
没办法,为了跟她坐同一趟航班,陈岩庭只能先让她买下,想着等会儿上了飞机再跟她旁边的人换座位,毕竟升舱的位置,大部分人应该都不太会拒绝。
曲柔买好票的时候,车子刚好到达她刚才指的那个路口,陈岩庭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将车子左转,旋即,一条烟火气十足的美食街便映入了眼帘。
这条街一直很火,来客络绎不绝,再加上现在还是饭点,曲柔怕再往前走,等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开出会困难,便让他把车停在了路口,两个人走着去吃饭。
将车停好之后,陈岩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转账。
“曲柔,”他关上车门走到她身边,“把机票钱收了。”
“不用,”她朝他摆了摆手,真诚道,“上次在雁栖湖住酒店,一晚上好几千,你也没让我花钱,这次,就当我请你。”
陈岩庭听着这个理由,下意识蹙眉:“这能是一回事么......”
那次本来就是他麻烦她。
不过,没等他说完,曲柔忽然叫了他一声,语气罕见的郑重:“陈岩庭。”
他闻言,垂眸看她。
曲柔却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抬眼看了眼对面的马路,片刻后才将目光收回,重新定格在他身上,看向他的眼底,蕴着一层不容置喙的执拗:“一张商务舱的机票,我还买得起。”
这份强硬,让陈岩庭心口莫名一涩。
曲柔却很快就将自己调整了过来,一边带着他往前走一边笑着跟他唠家常:“你什么时候从瑞典回来的?”
出差中途,陈岩庭给她打了个视频电话拜托她帮个忙,所以曲柔知道他是去瑞典出差。
陈岩庭:“昨天。”
“怎么突然来这里采风?”
“之前有个杂志社约稿,但一直没什么灵感,昨天跟你聊天,想到你的家乡忽然之间有了点儿想法,就想着过来这边看看。”
“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上。”
“那你怎么......”她本来想问,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好让她尽一下地主之谊,后来一想,即使他说了,她今天上午也腾不出空。
于是,这话没问完,曲柔便改口道:“那你怎么不在这边多待两天,我有朋友在这里,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安排。”
“已经拍完了。”陈岩庭说,“还有,我也是打工人,明天周一也要上班。”
他不动声色地,和她拉近距离。
曲柔听了轻轻点头:“哦,这样子。”
不知不觉间,两人抵达他们将要就餐的饭馆前。
一栋三层高的小楼,装潢精致,环境清雅,和周遭的苍蝇馆子一比,既凸显格调,也稍显格格不入。
陈岩庭没立刻进去,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指着对面一家小餐馆,问她:“那家味道怎么样?”
曲柔闻言停住脚步,看到他指的店面后,惊讶于他眼光的精准毒辣,因为这家店是她和周密经常来吃的一家,也是这条街生意最火的一家。
“很好。”她肯定道。
“那去吃那家。”
“但环境没那么好。”
“我是吃饭,又不是赏景。”说着,手掌朝她摆了摆,示意她跟上来。
还好这会儿不是饭点,不用排队。老板娘身上套着一条红色围裙,笑容满面地过来让两人点餐,她操着一口地道的川渝口音,身上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儿很是感染人。
点餐时,看曲柔眼熟,便用四川话夸了句“幺儿真是越来越漂亮咯”,曲柔听了腼腆笑笑,用四川话回夸了老板娘一句。
这夸奖让老板娘喜笑颜开,她爽朗地笑着,顺带着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曲柔对面的那个男人。
陈岩庭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大衣,里面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其实,对男生来说白色大衣一般很挑人,但他穿上却丝毫不违和,衬极了他的气质,沉静内敛,斯文儒雅。
老板娘经营这饭馆二十多年,不说阅尽千帆,但也是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他是外地人,怕人听不懂,于是迅速将口音切换成了普通话,不过是一口地道的□□:“这小伙子也帅的嘞。”
说完,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短短几分钟,便迅速让气氛活络了起来。
因为陈岩庭是第一次来,所以这餐饭是曲柔点的。
川菜以麻辣出名,曲柔怕他会吃不惯,还特意叮嘱老板娘味道做得淡一些。
等老板娘走后,陈岩庭看着她,有些好奇地问她:“你说普通话时怎么一点口音都没有?”
她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没有什么口音,以至于根本听不出来她是哪里人。
“我本来口音也挺重的,直到大学毕业都是,”曲柔轻轻的,跟他诉说起往事来,“后来来北京读研,愣是把自己给矫正过来了。”
“怎么矫正的?”
“听课呗,课下再自己练习,毕竟对律师来说,发音还是很重要的,谈吐得当、内容专业是一回事,客户听得舒服是另一回事。想让客户听得不疲惫、不吃力、甚至能听得享受,就必须纠正自己的口音,详略得当,抑扬顿挫。”
“听的哪位老师的课?”陈岩庭语气含笑,“这么厉害。”
曲柔:“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普通话说得这么标准。”
陈岩庭听了,无奈一笑。
他犯得着学普通话么,他只是想多了解她一些。
不过,开口时,陈岩庭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了:“这人不都追求个精益求精么。”
曲柔听了,温柔一笑,和他缓缓道来着前因后果:“我是去传媒大学听的播音课,当时,我有一个学弟,她女朋友在传媒大学学播音,我知道后便厚着脸皮拜托她,让她带我去学校听课。”
听到这两个校名,陈岩庭目光微微一顿,心想政法大学到传媒大学的距离可不算近。
“所以——”曲柔还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真诚地说着,“一直到现在,我都对这所大学心存感谢。”
”确实应该感谢,”陈岩庭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感谢它的同时,也别忘了感谢那个辛苦跋涉的自己。”
曲柔闻言一怔。
此刻,陈岩庭肯定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轻描淡写的这句话,在她的心头掀起了怎样澎湃的热浪。
世人总爱将女人比做水,可现在,曲柔觉得,她才是那个坚硬的“岩”,眼前这个人才是那一汪温“柔”平静的流水,哪怕只是无意流过,也能让她的周身柔软下来。
后来,吃完饭出来,外面已经华灯初上,前来觅食的食客也越来越多,大家三两成群地聊着、笑着、走着,让这方天地的每一寸每一隅,都沾染上一层热闹红火的底色。
“陈岩庭。”曲柔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忽然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他放慢脚步问道。
可等他目光回落,曲柔只是摇摇头,说没事。
陈岩庭见状轻叹一口气:“但你这眼神,明显就是有话想跟我说。”
他话都直白到这份上了,但曲柔还是抿唇,选择不答。
毕竟,这话刚才在脑海里晃荡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到了嘴边,她忽然就觉得特别矫情。
这次,陈岩庭没那么好说话,不依不饶道:“不说的话不送你去机场。”
明显的“威逼利诱”。
曲柔听到,没忍住瞪了他一眼,盈盈如水的目光里,写满了娇嗔的讨伐。
她向来不擅长撒谎,只能如实道出心中所想:“我只是觉得,以后每次回家经过这里,可能都会猜一下你会不会突然出现。”
你别说,此情此景还真是完美应了那句歌词:“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闻言,陈岩庭感觉自己心底的一块角落,轻而易举被她撬动,他莫名空咽了下喉咙,才开口问道:“我要是没出现呢?”
“那不是挺正常?”
“那我要是出现了呢?”
想到这儿,曲柔唇角一弯,忽然幸福的笑了。下一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贼有义气地说道:“那我必须请你吃饭啊。”
陈岩庭:“那为了这顿饭,我还是出现吧。”
曲柔当他是在开玩笑:“行啊,以后你在这地盘的饭,我给你包了。”
“说到做到,不准反悔。”
“好。”
-
去往机场的高速路上,车流络绎不绝,好在一路畅通。
到了机场,两个人顺利过了安检,候机时,曲柔接到一个工作电话,用眼神跟陈岩庭示意了下,起身到窗边去接。
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丝毫不知有个人站在身后看了她好久。
杨姗此次过来,和曲柔一样是为了祭拜,但除此之外,她主要还是想趁此机会见见自己的女儿,结果,她后脚到,曲柔前脚走。
没能见上一面,杨姗很是遗憾,结果命运却让她们在这里碰到了。
杨姗面露欣喜,等她接完电话,便笑着走上前去,亲昵地唤了声:“柔柔。”
曲柔看到她,眉心一紧,脚步也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说出的话平静却有力量:“杨女士,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这么叫我。”
在她面前,曲柔从来不失态,从来不嘶吼,永远是一副平淡冷静的样子。
别说外人,就连杨姗也难以辨明,她到底是被伤得太深,还是内核太稳。
“好,曲柔。”杨姗没办法,只好在称呼上后退一步,“这么多年没见,你连跟妈妈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也一直想着你......”她语气柔软,再加上泛红的眼尾,看起来很是可怜。
但曲柔看了只觉得奇怪,心想,她亲生母亲身上那种信手拈来的示弱和娇纵,她怎么一点都学不来。
看她无动于衷,杨姗放弃了打感情牌,直接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她:“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生日,妈知道你这一路走来不容易,知道你在北京生活压力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是我多年的积蓄......”
曲柔却连看都没看,开口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句道:“你用不着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也不必向我倾诉你这些年是如何对我思念成疾,更不必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英雄想要将我拯救,我这一路虽然不太好走,但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将自己的人生渲染成苦大仇深的基调,我非常不喜欢这样。”
说着,她轻呼一口气,才继续道:“你也别觉得我在你面前这样冷漠是在故意气你,故意疏远你,没有,我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我之所以这么对你,只是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因此我特别珍惜我来之不易的一切,包括我不轻易让他人进入的生活圈,以及我稳定的情绪。”
“所以,趁我现在对你的感情还没有上升到厌烦,请你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毕竟,情感这东西,向来不可逆。”
她这番话,说得委婉又决绝。
半个小时后,乘客陆续开始登机,陈岩庭执意跟曲柔一起去了经济舱,本以为升舱的座位换起来会很顺利,哪成想曲柔旁边的人,正好是和朋友们一起的,不想分开坐,陈岩庭见状也不好意思强人所难,再加上他又拗不过曲柔,因此,他只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岩庭都说不清,这次命运分配的拆开坐,究竟是好还是坏。
他是在飞机平稳飞行一段时间后,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了一道女声:“你好。”
陈岩庭闻声抬眸,沉默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那人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曲柔的母亲,我之前见过你,在律所楼下,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来接柔柔的。”
这话让陈岩庭忽然想起,那次接她时,她临时改变地点的那一条微信,以及没在地铁口等到她的事实。
“你是在追求柔柔吗?”杨姗自来熟地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
“据我了解,她很不喜欢你这样称呼她,”陈岩庭眸光一凛,语气也沉了几分,“我是否在追求她这件事,也无可奉告。”
“我的姑娘我了解,你俩肯定是情投意合,”杨姗丝毫没有被他的态度劝退,反而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对了,你知道柔柔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吗?”
接下来,便是她细数她成长的不易,说到一些情节,杨姗甚至几近落泪,痛诉着自己身为母亲的失职。
她以为她讲这么多,眼前这个男人就会感动于她的和盘托出,甚至在将来的日子里成为她和女儿关系破冰的助力器,但其实,并没有。
在陈岩庭眼中,这些讲述,其实都是廉价的关心。
廉价跟笨拙不一样,笨拙有爱的底色,廉价没有。
他是想了解她的过往,但绝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听了这些,他心中只隐隐生出一种后怕:如果今天和曲柔同行的男人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或者普通同事呢,她也会像现在一样,揭露她的过去和伤疤吗?
“你有没有想过,”陈岩庭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目光都锋利了几分,“如果我不是她生命中那个对的人,那你今天跟我说的这些,随时都会变成刺向她的箭。”
他就这样,一语道破了她关心背后的实质,其实,她做的这一切,你说她求心安也好,求爱也好,归根到底都是自私。
杨姗感觉自己被拂了面子,却还是蹩脚地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补着正义的理由:“你说的是破窗效应吧,你放心,即使破窗效应真的发生,她也扛得过去,我对我的闺女有信心。”
“可就是没有爱,是吧?”陈岩庭沉声接上一句。
杨姗眸光一愣。
“真正爱她的人,哪舍得让她承受破窗效应,哪舍得让她在风雨里长大。”说到这儿,陈岩庭整个人忽然柔软了下来,“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杨女士,趁我现在还能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还有,她的过去不是你的谈资,你没有陪伴她成长,哪来的资格对她的过去高谈阔论。”
飞机落地首都国际机场时,已是夜深。
陈岩庭先把她送回了家,因为回得晚,她所在的小区已经没有了停车位,曲柔便让他把车停在路边,自己解开安全带,从车上走了下来。
本想跟他说声再见,结果却看到他将车子倒进了一个路边的停车位,停好车后,陪着她一起往里走:“太晚了,把你送到楼下。”
这么多天下来,曲柔也了解了他的性格,便没有推脱。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到达单元楼下,曲柔往上迈了一个台阶,才想起来要跟他告别:“那我先上去了,你回去开车慢点。”
陈岩庭却没走,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说:“再聊一会儿吧,凑个整。”
此刻,曲柔站在高他一阶的台阶上,以近乎平视的视角,凝眸看他。
月色兜头而落,两人身着一黑一白两件风衣,相对而立。
可惜的是,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姿势,看起来有多势均力敌。
她好像总是忘记,她早已褪去最初的窘迫,落落大方,引人侧目。
“陈岩庭。”她在夜色里轻轻开口。
“嗯。”
“你看,枫叶眨眼就落了,这意味着,秋天就要过去了,冬天要来了。”
“觉得可惜?”陈岩庭问。
“嗯,”曲柔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弯腰捡起了落在脚边的一片枫叶,拿在手中打量着,“我很喜欢秋天,可不管我对秋天再珍视,每当秋天过去时,还是会有遗憾,总觉得美好时光太短。”
“这美好包括你手中的枫叶吗?”
“嗯,很多人喜欢漂亮的花,但我喜欢枫叶,虽然她没有花那么漂亮,可我还是喜欢,唯一的遗憾是到了冬天,它也会落。”
“可是——”说着,陈岩庭喉间莫名一哽,“这样一片小小的枫叶,能撑过秋天的风雨,已经足够坚强了。”
说完,又添一句:“也足够漂亮了。”
此刻,天地皆静。
曲柔听着这番话,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打了一下。
他明明说的是枫叶,可那话被捶打后,兜兜转转落在她心中,就被翻译成了一句:
那样一个小小的姑娘,能够站在风雨里,已经足够坚强了,也足够漂亮了。
所以,不必谴责自己为什么没有飞得更高,更不必失落自己没有鲜花的美貌。
这世间,总有人钟情于你的美好。
若这样一代入,安慰感便呼之欲出。
他是想安慰。
可任何安慰都太轻,撑不住她这么多年如一日的拼搏与坚守。
因此,最终,陈岩庭还是让她站在这里等他一会儿,他则折返回车上,从上面拿了一个礼物下来。
那是他在大洋彼岸的手作店亲自挑选的一个摆台,做工精致,在黑夜中发着淡淡的亮光,不喧宾夺主,但也不会让人注意不到。
从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起,曲柔就一直好奇他手里拿的是什么,直到他走近,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枚枫叶。
一枚永不凋谢的枫叶。
此刻,时钟早已摆过“凑个整”的节点,他不仅没走,还兴致盎然的折返,只为跟她道一句:
“曲柔——”
“心无疚,随意度春秋。”
【注:“心无疚,随意度春秋”出自李昌祺《金字经 其四 喜舍弟昌明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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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pisode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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