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厅前柳

坠兔收光,天色渐明,一夜兵荒马乱过后,集市布告栏前围了个水泄不通,百姓们推推挤挤伸着脖子去看上头新贴的告示。

“哎哎,说了啥,你给大伙念念呗。”有个中年人点点前面卖糖小伙子的肩,那小伙子够着头看了一会儿,大声念出来:“七霞坊柳絮洇和郡丞周也为以己之私造成多起人口失踪案,已于今晨认罪,现收押于地牢,将于明日午时押送回京城受审领罪。”

“啊,这,柳絮洇不是七霞坊的老板娘吗?”

“失踪案还有郡丞参与?”

此事如一颗石头落入平静的池塘,激起层层涟漪,百姓们热火朝天地站在布告前讨论起来。有敏感的人已经察觉到不对,悄然离开人群。

远在京城的东宫,碗碟碎裂的声响照时传出,宫女太监在宫外跪了一地,王德顺站在东宫外听着里头的动静,无奈地摇摇头,吩咐人看好太子以后快步去往养心殿。

自扬州的消息传回,东宫砸了多少杯碟瓷器,有多少下人因此丢了性命,太子运筹帷幄多年,扬州几乎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今一只臂膀被削掉,他怒不可遏,整日在东宫暴跳如雷。

“朗时野,朗时野!又是你这个杂种!皇帝又揪到我的把柄了!该死的我在扬州筹谋了多年,一朝被他毁了!”

一只陶彩玉瓶砸向外面,迎面走来一人,伸手接住,看着暴怒的太子摇摇头。

李景明转头,看见来人,如饿汉看见肉粥,殷勤急切地上前:“申卿,你可算来了,你看此事该如何应对?”

来人面相普通,扔进人群里几乎找不到,但通身气度不凡,又让他格外显眼,他就是申西流,教导太子的帝师,也是当今皇帝的军师。

“殿下不妨想想现在可还有什么没用过的人?也许计划要提前些了。”

申西流放好玉瓶,冷漠地想,和他爹一般都是扛不住事的,出了点意外就慌得不成样子,不成气候。

面上却仍是一副恭敬的样子。

见李景明苦苦思索,他心中冷笑,真是蠢货,于是干脆提点道:“越家一直想攀附您的权势,您为何不用他们呢?扬州虽重要,可远不及那个地方,丢了便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丞相负责的那个地方。”

“是了,是了,来人给越家送信,还有给我拿纸笔,本宫要给舅父去信。”看着他喜笑颜开急匆匆离开,申西流转身,嘴角显露一抹笑,这对父子一样的德行,都那么好拿捏。

皇帝已经立好废太子的诏书,今日朝堂吵翻了天,连皇后都惊动了,要不是自己提前去警告了那两人,太子只怕这一次要元气大伤。

他脸渐渐冷下来,朗时野,那个人的儿子,怎么都那么爱给人添堵呢?

“你是说,太子想要重用我兄弟二人?”越琛不可思议地瞧着送信之人。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欣喜若狂,急忙拉着越睿跪下,大声回道:“愿意,臣和臣弟愿意为太子效劳。”

“哥……”

越睿想说什么,越琛打断他,:“今日太子看重我二人,这就是我们兄弟平步青云的开始,三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可不抓住。”

送信人得了答复满意离开,越睿望着那道人影和欣喜万分的二哥,心底闪过一丝不安。

扬州一条种满柳树的街道,往前十来步一座宅邸,老大夫刚离开,越瑛靠在床柱上,瞧着自己包的和粽子似的四肢,心里颇为无奈,好像从遇到朗时野后,自己一直在受伤。

姑姑带着那个男人去疗伤,朗时野和官府处理剩下的尾巴,只有自己呆在这座将军府宅院,无所事事,清静的像个闲人。

门外有个人影晃来晃去,越瑛看了一眼,开口道:“门外这位,若有事可进来相谈,不用在门外晃悠。”

房门“吱呀”开了条缝,曦光随着门扉开启,填满了房间,越瑛微微眯眼,见一个挺高的人影走进来,还小心翼翼关上门,颊边的两缕卷毛一颤一颤,看着很吸引人的眼光。

虽然体态偏高,面容英气,越瑛还是看得出眼前人应该是个姑娘,应该是路上姑姑和他说过的朗时野手下的另一位副将,关山月。

经此一次,他对朗时野的好感是彻底烟消云散,连带着对他的人也有些不喜。

见对方站在三步之外沉默,他也只是客气地问:“关副将,找越某可是有事?”

“不,不”关山月连连摆手,“我只是来看看,你别告诉老大。”

关山月老早留守扬州时就听徐霁在信上说了他们老大找了个合眼缘的人带着,她知晓后就一直抓心挠肝,不怪她,只怪徐霁信中八卦的语气太浓,今儿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偷摸来看看能入他们老大眼的人长什么样。

“长得还行,就是看着脆了点。”她小声嘀咕。

人都是有爱八卦的,更何况是朗时野的八卦更不能不看,她安静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凑到越瑛跟前一脸好奇。

“你和老大谁上谁下啊?”

方才被她看猴似一阵打量,越瑛已是有些不适,她一开口便是惊雷般的问题砸到他脸上,被这惊世骇俗的话语一惊,越瑛连番咳嗽起来。

这身子瞧着虚啊,关山月啧啧摇头,虽然她坚信英明神武的朗将军绝不会屈居他人身下,但架不住世间有些人的喜好不同,比方她早前看过的话本子,里头就喜欢这样弱不禁风的在上头。

这下她可愈发好奇了,以前不论男的女的那么多美人投怀送抱朗时野都一副人淡如菊的样子,看都不看一眼,这位样貌看着不错,却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怎么入了他的眼。

“君子不谈私房之事。”越瑛勉强捡回神智。

“……”

“……”

漫长的沉默后,没得到答复的关山月瘪嘴:“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们没为此事打过吗?在我们那儿,做这种事,”她指指床“一般是打一架来决定谁来主导的。”

“……”

越瑛深吸一口气,语带绝望:“没有,不要问了。”

这事儿说起来有点难为情,做那档子事的时候,先不说打不打得过他,就说他什么经验都没有,对这事也只限于书上了解过,当时情况混乱,他稀里糊涂地就被哄上床,后来也就顺理成章成这样了。

关山月搞不懂为什么大晟人总那么多条条框框,在她看来这不就是普通的繁衍活动嘛,为了生命的延续每个种族都会做的事,反正她没搞清楚为什么人族对这事都羞于启齿。

越瑛也想不明白怎么朗时野那儿的人都那么……开放,他老家民风这么彪悍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直到朗时野推门进来,看他两互相瞪着对方,挑起半边眉毛:“干嘛呢?眉来眼去的。”

“……”

越瑛真的心累了,这些人怎么还轮着来。

“没事,不打扰你们了,老大我先走了。”关山月逮住机会从尴尬氛围中溜走,临走时还狠狠握拳为朗时野打气。

“?”

他转回头,越瑛已经背过身去不看他,这是恼了又不想理人了?朗时野哑然失笑。

“对不住,让你受苦了。”

沉寂的空气里飘来这么一句话,越瑛不语,只偏头看着床角的黄杨木床柱。

他心中明晓,越瑛此刻懒于与他多言半句,于是再接再厉:“莫要气了,我与你赔罪,听闻扬州夏荷亭亭清绝,请你去游湖如何?”

越瑛闭目回道:“将军的赔罪我可不要不起,谁知后头还要不要还?”

知他在说哪件事,朗时野莫名心虚,话中却是大有惋惜之意:“真是可惜,那城中安排好的画舫,后日的七夕会只能我一人去……”

闻言越瑛指尖微微蜷缩,瞧见他似乎有所松动,朗时野嘴角露出一点笑,:“这次不骗你,说了去玩就是去玩,不掺杂旁的事。”

“那真可惜,将军在我这里似乎没什么信誉,一次是掉坑,两次就是蠢了。”

他的下颌绷紧,转过来波澜不惊道。

这下朗时野是真的无法了,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恰逢此时,绮罗仙端着药碗过来,审视地瞧着朗时野:“你过来做什么?”

“……”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朗时野头疼地扶额,真是母子俩,一样的难缠。

“别催,别催,这就走。”他急步从绮罗仙旁边走过,临走时还嘱咐道:“你好好养伤,要是想出去了就让下面的人告诉我。”

盯着人影消失在拐角处,绮罗仙方回过头来放下药碗,探手去摸他的伤口,轻声问:“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姑姑。”许久没喝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绮罗仙端来药碗,碗中药汤左□□晃,滚出一股苦味。

“宴之,先喝药,来。”

待越瑛将药囫囵下肚,她又倒来煮沸过的白水,盯着他把白水也喝尽,收了碗,才问:“他刚才与你说了什么?可是又要你做事了?”

“没有,他邀我进去游湖,说当做赔罪。姑姑放心,我不会去的。”越瑛摇头回答她。

“对了姑姑,昨晚救出的公子可还好?他曾帮过我,我还未向他道谢。”

听他提到这,绮罗仙想起昨夜与那男子的一番对话。

“你既是鲛人一族,明日过后尽快回去吧,如今世道不稳,你继续待在这会有危险。”

那男人点点头,朝她抱拳,:“多谢姑娘圣姑救命之恩,沅感激不尽。”

“无妨,受人所托替人办事。你尽快启程吧,你的族人还在等你。”

男人拎起包袱,左右看了一圈,疑惑地问她:“那个小伙子呢?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为何要和你一起走?”绮罗仙蹙眉。

“他难道不是我们的族人吗?我分明闻到他身上有很熟悉的气息,因而才出手帮他。”

“他……”绮罗仙眼神微妙,脸色凝重,很快她收回思绪,“他不和你一起走,过几天我会再安排他的去处。”

语毕,鲛人不再过多纠缠,道别后背着包袱上了马车。

思绪翻滚,她的眼神扫过越瑛,最终归于一句话:“宴之,你不喜欢他么?”

听到这个问题,越瑛微怔,继而回答:“谈不上,他的行事太偏激,我不适应。”

绮罗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以宴之的脾性,鲜少有这般愠恼之时,即便有,亦很少付诸表象,他自己没发现,绮罗仙可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还有扬州地牢初见时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分明和朗时野的一样。

他自己感受不到,旁人却清明,还有鲛人说的,若是朗时野的气息,那在他们闯入地牢时他就应该识出这道气息不属于越瑛,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要么是他说谎,要么,就是他闻到的不是朗时野的气息。

说谎没必要,那么,他闻到的气息……

“和他一起去吧,你也该放松一下了。小时候你不是总盼着出去游湖吗?”

“姑姑?”越瑛错愕地张嘴。

“去吧,宴之,我这里还有些事,你还得跟上他一阵,也让他替你挡挡那些坏事。”

如若真如自己所想,那让越瑛跟着朗时野反倒可以护着他,这事,她还得再去查查了。

绮罗仙意味不明地盯着那只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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