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是她！
仅仅一句话，就让师青玄辨清了两人的分别。
虽然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眼前这个人，明显不是方才挟持他的那一个妩玉！
而且她的那句话，完全暴露了她对此事的一无所知。
师无渡也从地道中钻了出来，把师青玄一把拉到身后，问出了师青玄心中的疑问：“你是谁？”
妩玉似乎有一瞬间的跑神，但很快回神，一挥手，拂晕了师无渡，只留下师青玄一人清醒着。
师青玄眼神警惕，目光直直撞上妩玉的眸子。
须臾，妩玉轻轻笑了，拍拍手，师无渡立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悬浮在半空中。
眼前人的笑容，不同于算命女郎笑中神秘诡谲的味道，反而和他们在雾狱森林中遇到的那个先代神官妩玉很是相似。
温和、包容，而不是身上竖满尖刺的暴戾的情绪。
妩玉笑够了，才朝他招手，温和道：“坐吧。”
妩玉说完，便解开师青玄身上无形的束缚，让师青玄重新落回地上。
对方主动释放善意，师青玄终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大胆走上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才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这间房间。
和妩玉方才关押他的牢房不一样，这里少了那股冷冰冰的意味，明显多了几分人气。
这几分人气就在于厢房内唐突栽着的几株青竹和一盆兰花。
而且这里的摆设也不简陋，反而还布置得很是用心，但从墙上挂着的磅礴画卷看得出主人是一个文采斐然的女子。
见师青玄坐下，妩玉才跟着落座，并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壶放到师青玄面前。
“此处无茶，招待不了公子，也未免不像话。妩玉这厢以酒代茶，不知公子是否介意？”
听过以茶代酒，以酒代茶倒是第一次。
师青玄在心中腹诽了两句，很快又收敛起心绪，淡定自若地扫去身上的泥块，一振衣衫，又是一派潇洒从容淡定之姿。
“当然不会了，师某这厢便先谢过姑娘美意。”
师青玄拿起玉壶，并不打开来喝，只是拎在手中把玩。
虽然对方在酒里下毒的可能性不高，但该防范的还是要防范。
妩玉看了也不生气，反倒是莞尔一笑：“此番连累公子，妩玉心中真真过意不去，这厢便为公子道上一声歉了。”
师青玄精神一振，总算进入主题了。
说完，妩玉站起身来一拱手，轻轻弯了弯腰：“对不住了。”
师青玄伸手制止：“姑娘不必介怀。只是，师某想从姑娘这里得到一些谜题的答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妩玉直起腰板，重新坐下，笑着点头：“当然，公子被牵连成居中人，自是有权知道所有真相，妩玉也无意隐瞒。”
师青玄抬眸直视妩玉，单刀直入道：“你现在能告诉我，那个你要守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了吗？”
师青玄还记得，上次在雾狱森林，妩玉口口声声说她不能出去，因为她守护着一个秘密。
她说，如果这个秘密别揭穿，天下将会大乱。
可眼下妩玉却主动离开了雾狱森林，还出现在小世界之中。
能主动进入小世界的人分三种，第一种，被主人特许，也就是师青玄；第二种，无辜牵连，也就是师无渡和贺玄。
还有第三种，能自由进入小世界如进出自己家门。
那就是小世界的主人。
眼前女子自称妩玉，算命女郎也自称妩玉，为何会有两个妩玉？
她们之间，又有何羁绊？
还有，师青玄怀疑，雾狱森林一奇遇，是妩玉一手在背后推动策划让他们过去的。
否则，为何他们进入森林之后，这般容易就见到了森林主人？
妩玉当时的好说话，和他们毫发无伤的离开，都让师青玄在后来起了疑心。
妩玉很是感到意外：“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我为什么会和她长得一般无二。”
师青玄心中波澜不定。
眼前的妩玉对另一个妩玉的作为可以当得上“了如指掌”四个字。
那她是不是帮凶之一？还是无辜的受害者？
或者的，她才是真正的妩玉？
“师某两个都感兴趣，只是两两相比，师某更想知道的，是你守护的秘密。”
妩玉挽了挽耳边鬓发：“你都知道了，不是吗？”
妩玉轻声说出这个答案：“这是个梦。”
当时师青玄就很好奇，如果她真的是为了守护某个秘密而不出世，那为何在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会主动把这个秘密透露出一星半点？
看来她是有意给师青玄提示。
师青玄好奇地问：“为什么说了出来，天下就会大乱？”
妩玉眉眼恬淡：“因为她不允许，所以梦境会崩塌，梦境中的天下，当然乱了。”
“可所有人都是假的。”
妩玉摇头：“你不明白，梦境乱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心会乱。”
“我不想、也不愿她的心乱。在我心中，她的心乱了的话，严重程度堪比天下大乱。因为，在我看来，她既天下。”
师青玄不明白妩玉为何要这么说：“愿闻其详。”
妩玉缓缓地叙述：“我曾说过，我是先代神官，此话不假。我曾经也是辉煌一时，如你、亦如你哥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神官。”
“当时，我正值鼎盛时期，势力如日中天。你在凡间随处找百人来问，我有信心，百人之内，百人皆我信徒。”
她比喻得不错，她当时的势力，确实和师无渡不相上下。
“你觉得，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神官，康庄大道突然就被生生掐灭之后，她会甘心？“
师青玄也是知道先代神官们是怎么样陨落的，自然对此略有了解。
“不可能。”
不过，就算不能甘心，也掩盖不了他们已经死去的事实。人死，牵挂和了断也就全都和她的尸骨一起下了黄泉。
就好像，他哥死了，水师无渡就没了。从此世间将无人再知上天庭曾有一位水横天，名无渡，掌管一方水路财路。
将会出现第二个水师顶替他哥的神职，也会出现第二个风师代替他。
妩玉继续道：“我不甘心，所以我的魂魄一直散不去，总在人世间飘荡。”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其他仙僚的神魂陪着我。后来，他们的魂魄一日比一日虚弱，到最后，他们的魂火终究是灭了。”
“最后的最后，整个先代天庭，就只剩下我一个残魂，在世间飘荡，亲自见证自己是如何衰弱的。”
“我眼睁睁看着信徒们断我香火、烧我的庙、砸我神像，却无能为力，什么也阻止不了。”
“毕竟，我已经不是神了，我再也完成不了他们的祈愿，也没了法力。我只是普通的孤魂野鬼，不过是怨念强大点罢了。”
“这时候，留在世间，已经是种折磨了。我有时候在想，我为什么还要留在尘世呢？倒不如我就此随我的仙僚们一起去投胎了也好。”
这种感受，师青玄感同身受。师青玄保持沉寂，不说一句话。
他在皇城的时候，也有看过别人去烧砸他的风水庙，但他并不心疼。
或许是因为，妩玉的仙途是被人生生掐灭；而他的仙途，从一开始就是虚无。
那时候他只是静静看着那些信徒去破坏他的庙，毕竟是他欠贺玄的，有时只是偶尔惋惜，他到底是连累了他哥。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我恨、我怨，我无法安然离去，又继续在世间蹉跎。”
妩玉说话的语气很平淡，说的好像不是她的亲身经历一般。可她的话中的绝望却那么浓厚，和她的语气形成强烈的冲突。
“在这样的情况下，应我所求，她出生了。”
师青玄追问：“谁？”
妩玉脸上的笑容突然出现一丝缅怀，但很快就被隐去：“我。或者说，我的心魔，妩玉。”
听到这里，师青玄的心豁然开朗。
很多无解的谜团，因为妩玉的一句话，迎刃而解。
为什么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心魔并不知道雾狱森林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因为她们本就是一人，因为主魂想做什么，要瞒过心魔，不难。
难怪他们一路上讨论的猜测都不被心魔知道，因为眼前人帮他们屏蔽了某些信息。
妩玉用一种怀念故人的语气说：“她很好，她是我，也不是我。她陪我走过了我最孤寂，最悲伤的时刻。”
“她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也永远不会离开我，因为我们本是一体，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因我而生。”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她很虚弱的，比现在的我还要弱上很多，好似随时要消散似的。”
“可我舍不得她走，于是我开始供养她，我把属于我的怨、恨、痴、嗔都给了她，所以她才会变得这般强大。”
师青玄恍然大悟，难怪妩玉提起往事的时候，没有半点遗憾怨恨的口吻。
她曾经那么恨，怎么可能一下子说不恨，就不恨了呢？
不过是把恨给了别人，只留下一滩宁静无波给自己。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在她的陪伴下，我平静地接受了君吾的出现，见证了仙京的诞生。”
“后来啊，又这样过了很多年。我把我留在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养了给了别人，我自然开始衰弱，就和我以前的仙僚一样。”
“这时候的我的心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只想平静地去投胎。可就在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之后，她反应却很激烈。”
“她吸收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很是固执，不许我走，偏执地想要留下我。可那时的我实在太虚弱了，再不走，真的连酆都都进不了。”
“她开始变得害怕彷徨，恐惧我的离开，就好像我不喜欢孤独一般。”
“于是她让我沉睡在她的身体里养魂，一点点用怨念滋润供养我。她说，我陪着她，至少她不是一个人的。我拗不过她，答应了。”
“又是千年过去，再强的怨念，也有被时间消磨殆尽的一天。她终是入了酆都。”
“她极力保我，让我沉睡，逃过了酆都后土大帝的法眼，让所有人以为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师青玄平静地接受完了所有的故事，毕竟故事再波澜壮阔，也不是他的故事：“她说我召唤了她。”
本来心魔的措辞，师青玄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可听妩玉这么一说，师青玄又对自己的推测产生了动摇。
“你确实唤出了她，她也没有说谎。”
师青玄问：“你怎么知道？”
“我虽然不能在她的身体做主导，但还是知道她做什么的。”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妩玉淡淡道：“她的怨念快要散完了，她快入轮回了，可她不甘愿。”
师青玄不懂：“为什么？重新投胎来过不好吗？”
妩玉闭起眼，似是有点无奈，但很快又重新睁开：“投胎，等于一切洗牌来过。她放不下成仙的执念。如果她投胎，她未必会有飞升神格。”
师青玄不解：“这个和她对我下手有什么关系？”
“夺舍，她要一个神格，飞升神格，能让她以鬼之身飞升。”
师青玄惊出一身冷汗：“我没有。”
“你有，但不是属于你的，是别人给你的。”
贺玄的命格。
直到这一刻，师青玄才真正理清了一切的谜团。
难怪，难怪……
难怪馅饼会突然掉他头上；难怪心魔不让他逃离这个小世界；难怪心魔这般忌惮贺玄……
白话仙人的诞生，是为了引出师青玄的恐惧，引发师青玄和贺玄的矛盾，让贺玄离开师青玄。
可她算漏了师青玄和贺玄彼此之间的感情，没有弄走贺玄，那白话仙人也成为了一颗无用的废子，自会被丢弃。
梦境之中不对师青玄下手，是因为心魔说的话是真的。
她确实为他创造出一个顺风顺水，无悲无痛的梦境。
在那个梦境，就算她是造物主，也无法对梦境的中心主导下手。
为此，她只能自己在梦中做一个小世界，然后把师青玄引进来，好方便下手。
小世界之中，一切事物并没有生出属于自己的意识。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是心魔灌输给它们的。
可心魔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贺玄。
贺玄一直都是变数。
刚开始的时候，师青玄相信心魔可能并不知道贺玄的身份。可是在进入小世界之后，她开始心生疑窦。
到后来，才真正确定。
她忌惮贺玄，不仅是因为贺玄是命格的主人，更是因为他是黑水玄鬼。
如果命格的主人在，只要他动了拿回命格的念头，那心魔的所作所为便前功尽弃。
况且，同为鬼，自己人总是最了解自己人的。贺玄要打败她，根本就不是难事。
所以，在开初，心魔一直任由他们做出奇奇怪怪的猜测，说什么也不显身。
妩玉淡然继续：“千年来，她一直在寻找飞升神格，可神格哪这么好找到？”
“有飞升一次潜能的神格她看不上眼，她要的是能够飞升三次的神格。”
“况且，就算她找到了飞升神格，也强夺不了。这是因果。天给的东西，强求不了，强求迟早会造报应。”
“你不同，你身上的神格不仅不属于你，还是难得的飞升潜能。夺你神格，完全不必还因果，因为你的神格也是夺的别人吧？”
“因果你还了，她要拣漏的。所以，你身上的神格是一个特殊，正好适合她。”
师青玄问：“她怎么知道我身上有神格？”
妩玉轻笑：“本行罢了，不是说了？我主算。算个命格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对她来说也亦然。”
听到这里，师青玄蓦地嗅到了危险的意味，坐直身子，不再散漫：“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想帮她？”
妩玉抿唇苦笑：“如果是的话，也不会让你见到我了。我承认，雾狱森林的奇遇，是我一手策划的。”
“我不能理解你放弃的理由。”
明明一步成神之路就在眼前，何必再去经历一次重来的滋味？
妩玉轻描淡写道：“我要走了，轮回台本该在千年前为我开，是她留下我。现在，她留不了了。”
“我想带她一起走，如果我留下她，她将会一日比一日虚弱，最后消散，世间再无她。”
“我想带着这个陪伴了我几千年的人一起走，不管做什么。”
“轮回之道，我们为一体，却会生出不同的意识。因此，转世后，我们仍旧会这样相处。”
“我希望她可以好好体验一次做人的经验，做不做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人。”
“我灌输得了记忆，却改变不了事实。她只是一缕魂魄，来自我，也是我，从来就不曾是一个真正的人。”
师青玄挑眉：“姑娘倒是一个豁达通透的人。”
妩玉眉毛不动，并没有为师青玄的赞赏感到欣喜：“公子谬赞了，妩玉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不过是怨念被她吸收，我才能平静地做回当初的那个神官妩玉，安然地去投胎。”
师青玄对妩玉的话仍旧抱有怀疑态度：“你要如何证实你的话都是真的？”
“真假也好，你信了，就对了。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了，可却是屡屡失败，她已经快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败了。”
师青玄诧异：“她还夺过别人的神格？”
妩玉摇头：“并没有，毕竟不是世间人，行事困难。有因果这一层碍着，她也不好放开手脚。”
“她对你说的未必是假话，只是真真假假参在一起，令人再也理不清头绪罢了。”
妩玉说完最后这句话，师青玄安静了很久，妩玉也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待。
师青玄静静想了很久，谜题解了大半。接下来的恩恩怨怨，已经不再关乎师青玄了。
师青玄突然问：“一魂分二？”
妩玉否认：“你还是不懂，我仍旧是她，她也是我，只是生出不同的意识。”
“不过，如果你要强行这么说，也可以。但，我和她，永远是妩玉，神官妩玉。”
师青玄突然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她也是这样想的吗？你们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你还能知道她的想法？”
师青玄承认，他想离开。眼前女郎明显有那个能力可以助他离开，但她字里行间却透露了她实力不如心魔的事实。
这样的一个人，不，或者说是一抹快要消散的神魂，能敌得过她的心魔、并在心魔的眼皮子底下把他送走？
师青玄对此保留质疑的态度。
妩玉愣了愣：“偶尔能窥探一点，但我已经很久没去做这种事情了。”
潜意之下，那就是她也不再了解心魔的所思所想。心魔吸收了她的怨念，已经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那这个生出了意识的心魔，还会听主魂的话吗？
心魔没有心心念念着要夺舍吞噬主魂就已经很好了，能做到为主魂牺牲到这个地步，更是少见。
师青玄叹息：“所以说，你们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两个人。”
就算妩玉愿意出手帮他，又能如何？
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人。
谁也左右不了谁。
妩玉低声呢喃：“不，是一个，一直都是一个。”
“那我问你，在你们的关系中，她占主导？”
妩玉点点头：“是啊。”
那个偏执的心魔做主导的话，她又可会听主魂的话？
概率很小。
师青玄只想抽身离开这一场纷争：“你们的事情，我无意掺和，还望姑娘能放我离去。”
妩玉轻轻点头，仍旧保持着优雅得体的笑容：“那是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