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二·拣棋
见言子偕不肯多言,赵清徽两臂朝外轻敞,宽阔的袍袖顺势垂下,齐整地坠下。这动作里,响起了夜虫的低鸣。赵清徽起身,他立在轩广的厅堂,两侧摆了奇石怪树。
“你们都休整去,”赵清徽望着徐嘉远几人,“候在书房二门外即可。”而后朝言子偕说:“你跟来。”
这是要私下好好谈一谈了。
言子偕到书房,过了屏门,在内室隔着的山水屏外等了一会,才见赵清徽人来。赵清徽已经换了简单衣衫,鱼白春衫薄,却正好见出他肢骨清健。春衫撑起的流线,比山水屏勾画的轮廓还要流畅整洁,更要悦目怡人。
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有病得汤药维继的时候。
怎么会呢?
赵清徽没有径直坐在常用的长案前,矩形的内室,两边摆件不同,右边是博古架和书架,左边是解乏的地方。设了棋具,茶具,壁上居然还挂了一把轻质长弓,箭筒里稀疏几支羽箭。
见赵清徽在棋盘前,朝他招手,言子偕才挪动步子过去。他靠近才发现,原来靠里还有张小几上面放着一排……缩小的铜编钟。
瞧见言子偕藏了惊愕的目光,赵清徽出声,十分随意地说:“回都两年,一直……病着,又要熟练许多事,很多章程里门道曲折,以前心里总是记挂这些,常常因此焦灼难安,听着编钟的乐声便能缓和。便找了禁中的匠人,做了这个。”他捡起一柄木柄小铜锤,敲出轻微却空灵的乐声,仿若此处一下成了山谷,“你坐。”
言子偕应声坐下,“王爷……要……嘱咐什么?”他知道自己违背他的命令,不遵他的意思,拖李随弈下水,得罪……晋国公主,他定然是不快的。
赵清徽垂着眼睑,他生的虽不与皇室子女相似,却风神独出。长眉入鬓,发如流墨,眼帘掀起时会有两弯波痕,珠目浓色中绽着熠熠之光。他鼻梁有玉骨撑着,挺拔有型。唯有唇线浅了,许是病弱致使气血亏虚之故。
言子偕瞧着他浅淡的唇线,自然唇色也淡,似抿着清雪一般。赵清徽觉察他不动的目光,便掀起眼睑,迎着对方目光去。
视线交聚。赵清徽察觉言子偕目光退缩,他要的是他收敛目光。可言子偕真的收敛目光,他又不肯放过他。他追着他的目光,看遍他了容颜里的心绪。
言子偕浓淡相宜的眉压低,赵清徽知道他在退让,尽量避开晋国姑姑一事;言子偕覆下长睫,赵清徽知道他在避闪,还是为了晋国姑姑一事;言子偕双唇抿薄,将唇畔胭色阻断,赵清徽知道他做了断绝,不欲在他这里提晋国姑姑之事,不欲让他为难。
赵清徽将两钵棋子放在空荡的棋盘上,棋钵里本就黑白参杂,他索性将两钵棋子倒进一个钵里,将空钵推向言子偕,又拿出一只空钵。说:“你拣白棋,我拣黑棋。”
言子偕应了声好,开始拣白子。
赵清徽捡得慢,因为他在说话,“禁中让审刑院认我这个唯二的主子,让一群人心里有刺,虽然大庆殿平波如镜,但毕竟是因为争之一字不在嘴上,而是要看办事的人怎么做。”将几颗黑子放进棋钵,“吏部能拖调令为一些人回转,打了你的主意,便不会再跟我扯缠。潘闻道在大庆殿出言不逊,滑稽可笑,如今想来他也不是傻子,潘家因为他有了由头不冒尖,吕溢清就更不必说了。”
“他们两个,还真好的穿一条裤子。”言子偕忍不住说,“法子都商量得一模一样。”
赵清徽听闻,唇弯了起来,他眼里的笑意流转着光华,言子偕看得心里一咯噔,便又低头挑拣出个黑子。赵清徽伸手,三指就握住他腕子,指上的温度凉得他手腕发烫,听见赵清徽嗓音:“这…是我的。”
话里,握住他腕骨的手指,灵活的钻进他手心,把那颗黑子捏了去。言子偕觉着,这动作像在他心里上演了一般,否则他心这么紧绷着要如何解释。
赵清徽丢进自己的棋钵,继续说:“潘闻道和吕溢清关系是好,不然怎么都这么大胆子,”他眼中的笑意未褪,仍旧令言子偕一退再退,只敢偷着瞧,“一个当着你面揶揄你,一个站在大庆殿公然装傻充愣拆我的台,话里话外将我们两个人都骂了一遍。索命鬼,病秧子,呵。”
“殿下……”言子偕觉着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还回去。
赵清徽敛了笑意,“潘家,吕家,都摘了出去,石家因为祁攫风儿子的事,不敢冒尖。赶上李长阔大寿,李随弈不想动也有人绑着他冒尖。”言子偕想,他心里清明如镜着呢,“只是,不曾想晋国姑姑竟如此深明大义。在这个怨声载道的皇室里,晋国姑姑初心不改。哪怕当初嫁给李随弈是燕国公主从中设计。这几家旧贵军勋中,李家最受忌惮,嫁了李家,就没有痛快,互为牢笼,互相憎恨,永无休止。晋国姑姑年纪最轻,却最识大体。”
“晋国姑姑选择把你推出来,一则是你跟我有不清不楚的牵连,日后入了审刑院,难保不会给我惹麻烦,牵累我。在你未真正入审刑院前,推你出来,是为了给我一绝永患,没了你,审刑院落在我手里就少一个意外。”赵清徽停下拣棋子的动作,因为,言子偕也停了动作,言子偕在等他一个宣判,他继续道:“二则是,这个关口上,你这个即将入审刑院的身份妙,有分量,但是又不是真的有分量,偏偏你先前又能胡闹,替李随弈冒尖,受罪,除了你还真没有第二个能镇住所有人的人选。”
言子偕捏着白子,唇角动了动,“我就当王爷在夸奖我了。”
赵清徽拣颗白子,放进言子偕的棋钵,他向言子偕的方向倾了身子,离近了才在言子偕面前说:“我去接你,先进了禁你的厅门,不就是向着你吗?”
“我是向着你的。”他重复一声,如是说。
言子偕抬起脸,定在赵清徽眼前。
“姑姑这事做的不满我意,”赵清徽仍旧维持近距离说话,他声气出得极轻,“她不让李随弈和李家上擂台和要动你是两码事,她的主意和我的主意也是两码事。”
言子偕舒了口气,“谢殿下不杀之恩。”后怕地想,当时赵清徽若不亲自去,在晋国公主那里就是默认他当李随弈的挡箭牌了。他心中有犹疑,所以一见李随弈,便把人死的事推给李随弈,为的就是拖李随弈下水,给自己留条后路。
只是怪得很,李随弈居然会承认,被他拖下水。李随弈的做法,实在奇怪。言子偕说不上来那里奇怪,所以,他压在心底不提。
赵清徽听了他的话,坐正了身子,继续拣棋子,“有些事,你是得后怕。不然行事,总不知谨慎。”
“殿下说的是。极是!”言子偕应得轻快。
赵清徽拣完棋子,说:“潘家,吕家倒是胆子不小,能把李随弈逼到前面,让晋国姑姑先动手。我倒是好奇,现在这个局势,他们要怎么进行下一步。”
言子偕却有些疑虑,“可否劳烦殿下去向晋国公主打听那半页残书从何出而来,我总觉得这里有些蹊跷。按理说,晋国公主深明大义,为了维护皇室,应当不会让《天官书》掀起风波。若是只是为了引我入瓮,难道是有十成的把握将我扣死在瓮里?”
赵清徽眸光沉了些,他望着自己一钵黑子,低声说:“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对你有不可见人的心思,如果不是我听到姚正序的话,“……是会十成的把握。”
毕竟在东都浸|淫这么久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赵清徽知道自己一定不会亲自去接言子偕回来。
言子偕如今这个样子,如果他不再是他自己,他今日一定不会去接言子偕。
杀了言子偕这件事,他会默许的。
神算,鬼算,人算,那些人没有天的本事,算不到他对言子偕留的情是什么情。
言子偕听清赵清徽的话,沉默不言。他扪心自问,倘若自己回来,见到是一个为了权柄,变得老谋深算、不忌所有一心要正储的赵清徽,他是否会如现在一般向赵清徽奔赴而来。
他想,如果赵清徽不是现在这般政事无错,循规蹈矩得在旁人看来像个傀儡,又是个病秧子,而是千古常有的杀伐无度,满手鲜腥的皇子,他会消却隐而不敢发的情愫,站在赵清徽的对立面,他不仅是他自己,他要为那些人另择慈主,与赵清徽刀剑不让。
然后,将从前的赵思束,死去的赵清徽,深埋在心底。
万幸种种皆是如果。
故人虽有新梦,新梦却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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