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十八章

章二三·

各自思绪纷纷如尘歇,也似剧幕落场。

赵清徽将棋钵挪下棋盘,放在手边,言子偕学他动作,也将棋钵放在手边。紧接着,赵清徽屈指显出骨骼形廓,拈出棋子,悬在棋盘上空,“《天官书》被封存,禁中将其列为**之时,你我年岁不足,不曾亲身经历此事,知闻甚少。此书当年传阅的人群,都是精通文墨的,寻常人看不懂也看不下去。这样一本书,你为它出都,为它北上,为它抛弃……一切也要求索之,究竟是你本心,还是先人遗命?”

言子偕指尖也触着棋子,玉石寒凉,就如同赵清徽握住他手腕的指一般,都无甚温度。指尖的光滑感漫进心中,他有种示众于人的裸|露感。

他不想多言。

赵清徽仍旧举棋不落,他另一只手搭在几案上,似有若无地轻击棋盘,“你父亲早年病重,即便要言传你什么,恐也是有心无力。这样久远之事,也只有老太爷能览观全局——”

“殿下,”言子偕陡然唤他,拈了枚白子,咔哒一声落在棋盘上,“不算是老太爷,原本《天官书》残本也不是传给我的。”微微阖目,暖红里闪烁着空中雷电白光,一片视野混浊糊涂,“母亲生我之时,老太爷是从不期望此事落在我身上。老太爷寄希望于父亲,倘若父亲天假于年,如今要与殿下对弈的就应该是父亲。只可惜,父亲胸中开阖不自如,喜得子嗣也未能冲淡他抑郁而成之疾,猝然离世。老太爷为此痛悔不已,但母亲却在父亲离世不久之后,出于孝道,拿出原本留给老太爷的遗信。”

赵清徽听着,倏然眉上有不适之意。

言子偕父亲给老太爷的遗信,却没有能及时交到老太爷手中,反倒被言子偕母亲私藏。私藏一阵子之后,言子偕母亲见老太爷为丧子之痛折磨,出于孝道才勉强拿出这封遗信。可见言母至始至终都不愿夫家再执著于《天官书》,既然如此,为何言子偕还是搅进此事了?

言子偕下面的话并没有过多解释,“彼时,老太爷精神恢复些,众多……虽非名义上他堂堂正正的学生,但实际却受教于老太爷的人才得见老太爷。老太爷一一答了这些人的疑问,而后一度中断的《天官书》撰写被这些人重新拾了起来,重新有条不紊地走上了正轨,而这些撰写《天官书》的司天监官员,还有几个三馆学士,也走上了不归之路。”

他话停歇下来,目光却放长放远,变得缥缈难捉,“殿下,司天监从前不是这般的样子的。供职于司天监的官员,绝不是丁学淳这个模样的。司天监的改变,不是因为司天监的作用不比从前,也不是因为司天监在农时划定、风雨观测、地动山崩预断等事上毫无所用。从前的司天监官员们,不仅业业兢兢,还有颗共济之心。司天监,从那些人流放腰斩之后,人都变了,所以司天监也变了。”

“而这般剧变,是因为老太爷当年那一番话。”

赵清徽指间拈的棋子,已经热了起来。

言子偕垂眸看着空荡棋盘上唯一的棋子,“当年供职司天监的那些人,虽没有昭文馆、集贤殿、国史监三馆学士那般名头煊赫贵重,却也都是真才实学,只是尤好天文之事,因而才在司天监做了天文官。这些天文官不仅仰望星辰银海,他们心中更存魏阙,江湖不平,民生不恤,他们从未忘却。这才力书《天官书》。可却……因此获罪身死魂消。”

“也正是如此,老太爷一改初衷,才训教于我。”言子偕掩盖去母亲因此与老太爷相左,受制于孝道,未及他长成人,便撒手人寰,“只可惜我有行事之能之时,《天官书》已经被禁中列为**,妄议此书之人,不论品阶贵贱,一律定位心志不纯之辈,下审刑院的诏狱,大赦亦不能出。”

赵清徽了然悟透,“你另辟蹊径,去了北地疆场。”只可惜,北地疆场也未能如意,反倒更伤赤子之心。

言子偕不肯在他面前露出苦笑,只是说:“我原本想,若有一场大捷,造一场天象大吉,既有了重提《天官书》和司天监的话语权,又能为那些人翻案正了清名。可去了之后,我才明了——”戛然失声,他脉中流的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恨,怨,痛,疑……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大真的军士不能再胜了……也无人再满怀殷切地想他们胜了……”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隅盛世安矣,谁要尔等粗人穷兵黩武!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一年一科,满朝朱紫贵哪个不是经纶满腹!

提携玉龙为君死?

高殿之中,有歌有颂,何曾听弹刀响,鼓角奏!

‘为何要抛下……抛下我们……?’

无以计数的血口艰难翕合,气竭了也要问个明白,人死了也不肯瞑目。

“所以,我回来了。”言子偕洗去眼中光景,“战场风沙割人,我吹不惯。人嘛,也都是一群心粗行不拘的人,没什么意思。”

赵清徽锵然落子,似在沉思,须臾之后说:“你还真敢说实话,不怕这么说了,我听着心生他虑,与你划清界限。往后,再有晋国姑姑这样的事,你就得自己遮风挡雨。”

言子偕看得开,说话也十分豁达,“同一方天下,风来了,雨降了,水发了,我得遮风挡雨,难道你就不要遮风挡雨?”他存了试探之心,“难道殿下还真想禁中出了辕门喝停风雨?”

赵清徽聚睛瞧了言子偕一眼,“那你觉得兴风作浪的是何人?握着另半本《天官书》时刻待机而发的又是何人?”

“我不知道。”言子偕坦荡摇头,“这事,老太爷都不清楚,否则不会不给我留话的。若是知道一星半点,我也不会茫然消磨光阴。”

末了,言子偕简而言之,“总之,殿下,我为《天官书》,也不止是为《天官书》回来。”

这时候,徐嘉远躬身请见。赵清徽见徐嘉远来了,不再深问言子偕他话,只是对徐嘉远吩咐,“点上吧,清茶。”

徐嘉远明白意思,自外间取了盏烛,将泥炉点起来。室中遽然暖沸了,想是壁暖也燃了起来。

言子偕有些畏热,衣衫里的肌肤冒出薄薄层水雾。他偷偷摸摸地伸掌,摸了摸墙。王府虽不如禁中用料讲究,却也非同寻常。砖石砌起芯子,内中三层添了料的泥,泥干后还要涂上老工匠们独门漆料,之后还得布上不菲的洛阳纸,再请圣手精心描画或是贴刻,最后再打蜡与淋油,磨砂做调整。

等人住进来时,即便这样工序繁复的墙都不妨供暖防寒。

未至暖春,却也不必如此取暖避寒。言子偕觉着赵清徽病得不轻,否则不至于畏寒至此。他收了掌,抬起头,正撞上赵清徽的目光,略感窘迫。

赵清徽心思辗转着,想起迎鸿居那把蛮力楔进实木绿柱的刀,于是说:“殷都地处偏僻,不说苦寒,冬日雪之盛大实属罕见。当年,我回东都之前,曾……卧了场雪。时运不济,那年的雪,是殷都以来最盛的雪。加之冬日快马回东都,两厢寒催,留了寒症。”

难怪他的指温比玉石棋子都凉,他腕间肌肤触碰上,就似冰凌刺骨。那寒意,能穿透肌肤,渗进血脉,直冷凝了心跳。

“那华太医怎么说?”言子偕不禁问道,“就没有治病根的方子?”

赵清徽摇了摇头,顾自望着泥炉红焰,他想说,其实这也无妨。若是换你安平而归的代价,倒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言子偕拧着眉,认真严肃盈在面上,沉吟些许,才说:“那殿下夜里都是让侍婢暖榻歇息的?”难道这才是赵清徽不济事的根本缘由?

“……”赵清徽胸膈气堵,想起言子偕问华春叔要什么壮|阳|药,如今又听他说侍婢暖榻,直觉他不仅权欲熏心,更是欲壑难填!他恼意微显,“你往日都沾染了什么习气?”

言子偕一愣,见他竟然显出恼意,直觉自己这张嘴说中不该说的地方。忙不迭解释,“殿下,臣的意思是,这寒症于殿下不算什么,如拈花一般而已。”一个拈花,让赵清徽脸色更差,他不得不再加粉饰,“我的意思是,是这寒症于男子不妨事,衣衫薄了,脱了——”

脱了换厚实就是几个字还没出口,赵清徽一掌拍在棋盘上,棋子跌落,弹跳蹦哒。

“怎么?你在外常褪衣衫?”赵清徽的眼神已然有刀锋箭镝的犀利。

“……”言子偕哑然,心里盘算他要取下壁上的轻弓,搭弦发箭了解自己的可能有几许。想归想,忧是忧,但嘴上还是得辩解,之余还得劝赵清徽在雄风不振之事上想开些,“我说我的意思是,殿下是男子,又不是女子,那女子得了寒症,子嗣孕育之事就得艰难了,殿下又不是女子,还是可以……可以多加努力勤勉的。”

这一番,直让言子偕为自己感动得掬一把热泪。哪个做臣子的,再操心君主重振雄风一事上有他委婉动人的!

然而……在他自我感动正不可自已之时,赵清徽当即拂袖迈步而去。其间,徐嘉远来奉茶。

几声当啷啪啦,杯盘狼藉,满地流水与碎片。

徐嘉远望向言子偕,眼中分明在质问:‘言少监,你又怎么惹恼我主子了?!你个天杀的!’

言子偕被徐嘉远问罪的眼神盯得寸步难移,思来忖去,要不是喊句冤屈——我只是单纯劝慰你主子不要担心寒症影响他儿郎本色的风采罢了。

末了,言子偕也没敢真同徐嘉远这般喊屈,这是个忠心不二的好属下。听了这话,只会把他也阉了做太监的。见赵清徽绕过山水屏,身影虚成雾般,言子偕才问徐嘉远:“你主子这么多年都没娶王妃,固然有时局的缘故,但多半还是人——心里有些难言之病吧?”

徐嘉远手一抖,双目惊动,口不能言半晌,才说:“言公子,做人都如你这般,天下皆是不念同舟共枕之情的寡恩之辈。”

言子偕:“……?”内书局都是这么提高宦官文用之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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