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一章

章三十一·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赵清徽觉着言子偕话中的‘一诺’二字,含了一种他读不懂却又异常触动的情感。

手背覆在额上,赵清徽的视线留在锦幛顶部。

‘殿下,我很难过。’

他觉着,这才是言子偕要说的。

可……言子偕却又分明不曾说过。

并枕同卧,竟连对方心绪都揣度不准。

神思凝滞之时,赵清徽忽而想起言子偕在言太爷坟前露出伤绪,他出声,“你现在,想言老太爷,或是言父么?”

言子偕哽然,不止他话中何意,却答:“现在么,更想我母亲。”

赵清徽沉默住,这便是不伤怀了。

言子偕却想,父亲顽固,心无小家,为一桩心事而去。只怕是半分体谅都不曾舍给母亲。母亲是怎么陪父亲走完仓促人生,又是如何在祭礼上泪水汹涌的。明明父亲为她思量的太少,她为父亲沉默的太多。

他想起母亲的睆然模样,温如冬日春泉的笑似生根在母亲眼中。

也许有时候回答不上来,并非因为母亲是女子,有女娇娥的矜持娇羞。

有些事,无关男子女子,就是无法出口的。

这样的事,理应放在心上。

如果他能发觉,那就是自己倾尽全力;

如果不能,那就是自己做的还不够,该一场静默失望。

言子偕向淡淡的山水香追去,他说:“主君,别病死了。”埋首他主君的耳畔,脸颊贴在他主君颊侧骨线,他喜欢他主君耳后软润缠来的一片发,似江南春水细细北流。

“毕竟,易储这种事,就同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来,赶上一回就不容易了。”

赵清徽哑然。

当初决定回东都,是他此生做的最正确决定。

他微侧了身,额上的手抚到言子偕颈后。顷刻间,他忘却诸多自己不清楚的问题。

赵清徽从言子偕口中问不出《天官书》,言子偕难道能从他口中问出悔志的原因?难道能问出他坐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准储君位子上图求什么?难道能问出他为什么不肯治愈这等顽疾?

他回东都是他的选择,回来之后是否正储,他全然不在乎。

回东都以后,他甚至都不怜惜自己这条命。

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秘密。

百官也好,民间蜚语,皆言他和言子偕是病秧子与索命鬼的共存。撞在一处,就是覆亡无日的命数。

也许如此,赵清徽想。

只不过,这个命数,他要比所有人更早的勘破。早在殷都。

他回东都,就是要为言子偕的命,交出自己的命。

原本,他是可以做一个不那么悠闲,也不那么有为的王族子弟。

可惜,言子偕之死的消息,已经让他不动声色的疯了。

生母的痛,连带着他的疯,都要还给这片都城。

他回来了。

却在这个夜里,拥到了他令他剪断痛和疯最后一丝防线的理由。

赵清徽惋惜,他不能再进一步,不能把这个理由颠来簸去。

这点温度,如说梅止渴,难以饮啖醉饱。

天色的明暗,让他觉得更加饮鸩止渴。

“睡吧。”赵清徽顿了许久,才将难以条分缕析的思绪平复,“明日醒来,我仍旧在。”

翌日晨间,言子偕唯恐侍奉晨起的侍人发觉。睁目就翻身,落定之后,才发觉赵清徽人在锦幛前。

赵清徽手中一方青瓷盒子,他揭开瓷熏炉,将一盒香都倾倒其中。明知言子偕醒了,却也没有去看。

言子偕揉了揉脖颈,衣衫被手臂动作撑开,惊觉一寒,连忙放下手。不及将衣衫整理,便听见赵清徽说:“戍北的将士粮额增添一事,应该是让政事堂敲板定个准话。戍北的将士个个如你,如何能御敌。”

言子偕摸了摸自己的腰,生在嗜好细腰的楚王一朝,他定然可以飞黄腾达。他系着衣带,说:“各地戍军情况不一,比起吃不饱,戍北的将士更怕穿不暖。毕竟丝织制造都在南方。粮食不足,还能自己想法子种菜弥补。缫丝……别说他们能学,就是学回了,那也不可能在北地养活蚕虫。”

赵清徽用铜枝翻了翻香料,想他许是衣衫理毕,才转首说:“你倒是会经营——”忽而一顿,“该理理形容了。”

眼前这个人,套上官服都能余留几分意气。官服制定,强制官员穿戴,除了明确官员的身份,还有勉励官员尽职尽责的意思。穿上这身官服,就要有个官的样子。端庄,体统,雅正,大方,权威,仁慈,祥和,儒雅……这些象征着超高道德标准的词,能涵盖不同的官员。

唯独涵盖不了言子偕。

他这么意气,就是风流也不带一丝酒色肮脏。

谁说尚雅不能伤艳?

他言子偕就能雅里带着艳色。

“我这不是在体统着呢么。”言子偕懒怠的整理形容。

出了内室,赵清徽已经在回文郑东鸿东拼西凑的问安奏本。见言子偕出来,他眼中色难暗淡,清了嗓,说:“饮吧。”

饮吧?

言子偕一愣,他又不是侍寝,也不真是暖榻的侍婢。莫说一夜无事,就是纸包不住火,真玉石俱焚了,也不用事后饮用什么。

就是夜夜,他也不能凭子贵。

洗漱之后,言子偕端起汤盅,揭开,一盅黑水。避子汤,啊不是,毒药也不都长这样吧?

他嗅了嗅,觉得有点像是祛寒的补汤。

饮了之后,他更加确凿了,这就是祛寒汤。

居然安稳活了下来。言子偕有些惊喜。

“东西,”赵清徽停了笔,昨日积压的文牍不少,他终于觉得言子偕所言这些人就是在为难他是对的,“拿着。礼部,吏部都过了的调文。进奏院、中书禁中都留了备案,你入审刑院已经载进六科户部的官员籍册了。”

昨日还要不来的东西,只需要一夜,全部都有了。言子偕有些感慨,这捷径毕竟是捷径。难怪许多人都想走捷径,这般……爽快丝滑,几个人能轻易推拒这样的诱|惑?

言子偕取了文书,拿起官制的锦囊,里面装的是新符。他正待要拆开瞧瞧,却听见赵清徽说:“不要拆了。是审刑院的符。你去了审刑院,不要将这东西亮在人前,招风麻烦。即是初来乍到,多少予邵岁等人一些颜面。”

见言子偕不急着拆锦囊,赵清徽又说:“你可以不给里子,但该有官腔还是要有。邵岁他们虽然年轻,但是他们能被禁中点去审刑院,全在于他们背后所代表的父兄和母族。”

“臣知道。”言子偕将锦囊系好,“审刑院之所以不用听禁中以外的人指派,也有这重原因在其中。以邵岁为首的六个详议官,能撼动他们背后人的很少。所以,他们才能办事。三法司不敢碰的事,他们敢碰,不敢得罪的人,他们敢得罪,不敢定的刑,他们敢定刑。”

赵清徽没有立即开口,停笔一个字的时长,才说:“如今不一样了。他们也会怕,否则也不至于在大庆殿上不敢指明你的名字。”抬眸看着言子偕,“我想说的是,他们在审刑院,对禁中要谁活,要谁亡,要谁清白,要谁肮脏,他们有着胜过猛兽捕捉猎物的敏锐。”

“你也要有这种敏锐。”

言子偕垂眸,拱手,说:“臣明白。”

这种敏锐,他当然会有。只不过,他跟邵岁等人不一样,邵岁等人有这种敏锐,是因为他们有家族妻小的顾忌,要敏锐的避开这种危险。

他言子偕不同,他要敏锐是为了靠近危险。

“只不过,殿下,”言子偕提及自己当下一定要做的事,“臣要再见一次李驸马,他一定瞒着臣什么事。臣笃定此事,晋国殿下亦然被隐瞒。臣还要见那一老一少,臣不想等,也不会等着幕后之人藏起自己的黑手。”

赵清徽说:“你只管去,天府不会拦你。”

言子偕欲要动身,却又止步,他问:“殿下,紧追不舍当真不会给你带去麻烦?”

赵清徽的境况也未必舒坦啊。

赵清徽懂他的担忧,心情几分愉悦,“本王在东都快活不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便是如此,本王不快活,旁人就能快活了?这东都,除了酒能醉饮,佳肴餍足,还能有什么?能放纵的欲|望,都不是每个人最渴求的。”

言子偕了然,他抬臂作别,“如此,臣先行一步。”

趁他未转身,赵清徽又唤住,他目光落在那枚锦囊,“即便明面上无人知晓,但是,你要心中明白,你是本王的人。”

他还说:“你言子偕背后,是现今准储君,是我赵清徽。在审刑院,不必要则不必要,必要的则一定要。”

言子偕了然,赵清徽再说人不犯他,尽可不犯他人,若是旁人动手,那他可以随意还手。

他心中暗笑,行到门槛外,忽然回身,看着赵清徽,自己笑着说:“殿下,您这么爱朝令夕改,夜里那个诺言我有些不信啊。”

赵清徽还未及回应,言子偕已然从门边溜走。徒留他自己在案头无奈一笑。

言子偕走后,赵清徽叫了徐嘉远来。他将提要上的事情,简单吩咐徐嘉远,而后说:“请太医正来——”

徐嘉远一愣,惊魂未定,却又听见,“不,不必请太医正来。本王要治愈寒症一事,不能让禁中闻到半丝风声。”

“让,”赵清徽想起府中有个合适人选,“让华春叔来。”

徐嘉远手一抖,额间皱褶叠出,他说:“主子,这太冒险了。您身子一直都是太医正为首医侍的,既然要医治,还是太医正等人较为合适。至于禁中,他们不是一直希望您如此做吗?”

毕竟他主子一直不病愈,禁中都不敢真交出一些事给主子。主子要想立得住,得去过问那些事,得去将那些人握在股掌之中。

赵清徽说:“就是为了要痊愈,才得瞒着。”做了决断,“让华春叔来,一切,我都可尽力允他。”

他得为后面做打算了。

毕竟,言子偕那句话提醒了他。

他赵清徽活着,再怎么朝令夕改都无妨,他若是死了,再也不能像如今一般朝令夕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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