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五
夜半惊醒。
言子偕睁开双目,格外悲戚。他终于明白北地逃亡之时,在那个梦里,为何持有自己声音的辅弼之臣会辞官而去了。
乱了!
乱了!
关系乱了,就再也不能毫无芥蒂的留下了。
言子偕忍着翻身而起的冲动,他畏手畏脚的将自己向外挪移。无声无息之间,足已经落了地。
做贼一事上,他有些钦佩自己。
然而,言子偕忽然暗暗叹气,又原路返回。
他躺平之后,声音意味有些曲折晦昧,“你也不留我一留?”
一早就发现他动静的人,此时才睁目,赵清徽喉咙里的话出的很慢,“你要走的理由,我在我这里找不到。”
这是什么话?
言子偕还没琢磨透,赵清徽就卷土重来一般,他觉得自己像巨轮之下一颗尘埃,在碾碎的边缘徘徊。
“我碰你了么?”
赵清徽这么说,他用自己的手指去更准确表达这句疑问。他稍稍回温的指骨,沿着一条脊骨线,不停地推进,终于抵达尾部。隔着一层松散,薄如纸片的布料,他的指骨陷落,双峰之间藏着深渊。
他以指代自己,在明知故犯的边缘,击沉自己的兴奋。
赵清徽重复这句话,“我碰你了吗?”
言子偕不知道自己绷住的是神经,还是脊梁。他觉着赵清徽话中有话,这几个字之后分明藏着——你看,我分明能碰你,但是我没碰,若是为此离开,未免太过冤枉他了。
他沉默了,思考赵清徽抛给他的难题。碰与未碰这件事重要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谁想碰和谁想被碰。思来忖去,才发觉这是桩无头公案,谁碰谁本就是剪不断的理乱。
真要清算,言子偕也要找宋流瑾结账。
“殿下,”言子偕转移话题,“你还没有把弹劾的原本背出来。”
赵清徽退了,事实上机会转瞬即逝,心既然软了他就进不了。可是他不愿完全退下,就像当初回东都一般,只要顺从李神福的引导,顺从他的意思,改动名中一个字,他如今就不是许王而是晋王。也像半年前,他只要不作出被言子偕送来的那道公牍气得吐血模样,先露出弱势,他如今就能顶着那些不满之人成为真正的皇太子。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愿意退却的人。
“你听清楚了。”
言子偕已然做了洗耳恭听的准备。然而,赵清徽的背诵,却不是传进他的耳中。所有的文字,由赵清徽的唇齿一点一点的磨碎,流进他的喉口。
甚至让他品味出他心中有一把怒火。
言子偕上仰,加之臂肘的抵御才从这把怒火里脱身而出。他声音有些仓促,甚至拔干,更有些理亏,“我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赵清徽指尖卡在他的腕脉之处,“重复一遍,我听听。”
“侍御史叶德心,就是上一个朔望朝第一个跳出来弹劾我的御史,他的弹劾紧跟着起居郎施章谷而来的,他弹劾的是我乃是非之人,尚未正式进审刑院供职,便惹出公主府事端,倘若来日进了审刑院,只会出更大的乱子。或许无需多时,就会触犯圣讳。请今上三思,勿以**一事再生灾狱之祸。”言子偕言辞流畅,一词不漏,“紧随其后,便是当日弹劾我的第二位侍御史周宗文,他的弹劾更为直白激烈,直指我是欲借《天官书》一事搅弄诡诈,祸及皇室亲贵,使得晋国驸马与公主生出嫌隙,更使得太尉古稀逢噩。倘若任由我这样的人,舞奸大庆殿中,国将无宁日。”
“周宗文还说,若不及时处置于我,恐来日生出更大不详。”
“今时是公主府,来日便是禁中!”
末了,言子偕说:“叶德心的话看似尚没什么问题,只是一味提及《天官书》乃是今上曾经血戮一事,可今上若是介怀我私下传出自己有《天官书》,便不会让我活着站在大庆殿上。”
今上不允许明面提及《天官书》成为**一事,但是对于私下提及,却从不表态。任由臣子们好奇的好奇,恐惧的恐惧。这其中深意,谁都不敢妄断。
但是,赵清徽却知道,这就同用在他身上的手段是一样的。不提,是让《天官书》这件事在需要的时候,提出来,成为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而眼下朝臣们,除了言子偕,无不畏惧这一把见过血的“刀”。
言子偕自然也想到了,他想到的比任何人都更早。也正是如此,他才借着这种潜伏的心思带着《天官书》的秘密南来北往。此刻,他想不通的是另一个问题,“晋国殿下给我的那纸残页,在流到晋国殿下的手中之前,是在谁的手里?如今听这个周宗文的话,他似乎知道那纸残页上写的是什么?甚至耐不住想要为那纸残页上的事提前起势。”
他回忆出那纸残页上的文字,“龙衣在天,黄泉王出。本是御龙之人,奈何桥上作鬼。”
赵清徽听着这句话,只觉得好笑,“这不是天文官写的吧,当年那些进司天监的人,是同三馆学士一个出身,都是太学的学生。太学之中分科别教,可所有学子都是要学文的。经史子集,三千文章读尽了,却写出这么一句,真是有意思。”
“……这话虽然白了些,不像那些天文官写的,”言子偕记得纸页的质感,抚摸在指腹,一如当年,“但那纸张确实是真的,确定是同一本书。”
赵清徽没有应话,他知道言子偕这会心定了,不乱了。那这些事就是可以徐徐图之的。他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想必握有《天官书》真迹之人,就在东都。你们天南海北的找这本书,人家倒是在东都藏得严实。”
言子偕在他的话音,目光聚齐,竟然不顾自己心中的纠结,直勾勾的眼神望着赵清徽。他耳边一丝杂音都无,他问:“殿下,你是如何知道《天官书》真迹一说?我记得,我只同殿下说过我只有半本?”
“审刑院……是本来就有你的人,还是说有你深藏的耳目?”
赵清徽知道自己露出马脚了,他不慌不忙地说:“你要进审刑院,我是要做审刑院的主子,自然要比你准备多。”
言子偕却说:“可那些话,我是关起门来跟邵岁和樊嘉树两个人说的。我之所以开口,是因为我想他们二人即便知晓此事,也不敢声张,若是声张了,那知晓此事的人势必与当年一事有干系。审刑院六个详议官,总不能个个都是心在曹营身在汉的。我剔除了四个无意于此事的人,剩下的二人虽未必就是对此事有兴趣的,但是却足够我将原本的审刑院都有什么势力摸清楚。而且,还能试探出他们背后是什么人。”
“你是想问我,邵岁和樊嘉树,哪一个跟我有关系?”赵清徽没有同言子偕一样曲折连环,他问的直白,“可此事,你本来不就应该跟我说的吗?”
言子偕却眉目微冷,“殿下,我从不打算要跟自己效忠的人说这样凶险之事。我来之前,已然想了借口,只打算告诉殿下,我编了则假话给邵岁和樊嘉树。至于‘假话’是真是假,我从来不打算解释清楚。可,”他顿了顿,“您却在我不及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消息了。”
如果说审刑院本来就有赵清徽的人,那赵清徽一直不接审刑院,夹在君臣之间悬而不发是为了什么?而今,痛快接下审刑院当真是因为相信自己?
‘审刑院不受我的辖制,我是不会让你去审刑院的。’
这句话如今想来,可信度有几分呢?
如果这是一场戏,言子偕会冷颤。
赵清徽是否如自己或者所有人见到的那般,政事无错的傀儡,一根线系在禁中,一根线系在朝中。
赵清徽此刻有些得意坏事的感觉,不过,他并不觉得此事对于自己是不能解的死结。他说:“有人将你的动态告知我,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你忘了,因为你来我府上,有多少人派出刺客?”
听罢,言子偕稍稍静下些许。他颓唐地说:“是我多想了。”
这一段话,太具有冲击性了。一时间,让两个人都生出疏离感,即是在同一处绵软里,也生分的像在天涯海角。
这夜里旖|旎,总是轻易会美化一些不得不面对的疮痍。
言子偕挣扎了一下,动作里意图很清楚的传达给赵清徽。
‘你下去。’
原来,他们不仅陷在一处绵软里,甚至发肤紧贴如黏。
可是,此刻的滚烫已然从心底被冷冻。
赵清徽不能接受这种改变。分明前一刻他还能在明知故犯的边缘予取予夺,虽然不能将自己所有都灌进双峰间的沟壑,填实沟壑,让沟壑用涟涟泣涕的声音回馈他,赞赏他。但是,至少上一刻他已经能在沟壑风口上窥伺待发。
他是已经见过欲|望沟壑的人。
此时,他只能用一个冷字做烟雾,遮掩临渊不退的心思。赵清徽说,“夜的下半场最冷。你想我死吗?”
这样的拙劣的烟雾,当然遮不住烈日的警醒。言子偕用温度提醒他,“殿下,你已经不冷了。至少这时候,这里的温度,不用你这么屈尊就卑的。”
赵清徽不得不退,他躺在一侧,关于身侧之人的所有什么也触碰不到。他倦怠的阖目,在回想回都两年的日子。用这两年,可以抑制自己这两夜的冲动。
在东方渐白的寂静中,言子偕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无情,他想起一事,企图用这件冲淡自己的无情,毕竟就算拒绝了,与赵清徽而言也没什么。他说:“殿下,你问华春叔要那种药做什么?”
赵清徽一无所知,“什么药?”
言子偕侧首看他,目光里含着犹豫,他附耳过去,说:“补骨脂。”
赵清徽动作迅疾,回手就扶住他的后颈,不示弱的说:“得了吧,那不是你要的?当日听见你和华春叔要——那种药的人可不少。”
言子偕退不了,索性不退,咫尺的说话距离,“那不是你要的吗?我来府中第一回找华太医,就在煎药的地方,看见他在分药材,里面就有补骨脂。当日刚好,你跟我了一句话——不喜欢……”他话没有说完全,“你看啊,我都跟宋流瑾说我不行,我也没觉得的丢人。”
还敢提宋流瑾!
赵清徽觉得言子偕好像要说什么更匪夷所思的话,果不其然,他听见言子偕说:“自己不行,其实不是一件极其难以启齿之事。你看我,我即便在白矾楼当着那些姑姐的面说自己不行,她们一个也不敢笑话我。你也不要害怕被笑话。”他摸了一下自己身上某处抿出的红,“也不要因为害怕嘲笑,就剑走偏锋。”
“……”赵清徽听懂了他的话,唇齿间溢出了笑话,“你躺在我的榻上,劝我要行,就不怕我真不怕嘲笑,先剑走偏锋了你?”
言子偕眉目终于紧了紧,他神情有些懊悔,觉着自己说的太过了。反倒更刺激了赵清徽。他秉持以事实说话的作风,“殿下,你听的是三馆学士的教诲,读的是先贤的大明之道,这些事你不懂。剑走偏锋,是件很难办的事。没有准备,就要死人的。不比常走的路好走,你得走大道。”
赵清徽支起了身子,他肩颈至腰腹都敞在缎褥之外,与锦幛的花色格格不容。他浮白,还带着筋脉的淡淡青紫,肉骨接连出起伏,一点也不像个病了两年之久的人。
他唇边抿着冷锐,整张面容都充盈着被质疑的不善,“你是说,我不准备就要与你打这场硬仗?”
言子偕觉得自己仿佛适得其反了,他只能想着他日再劝解,“殿下,你这样会冻着的。夜的下半场冷。”
夜的下半场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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