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画中

千秋尔与秦修安回到住处,她打个招呼便去洗漱,正在绞干头发,突听叩门声响。

“嗯?”千秋尔拉开房门,“秦哥哥,还不睡吗?”

秦修安见她只穿中单,长发潮湿,便脸色微红垂眸,可下一刻,又抬头朝她看来,道:“来书房。”

千秋尔这下明白他的意思,讶然:“今晚就可以吗?”

“就今晚。”他笑意哀柔。

千秋尔本以为进书房就能见到她,可屋内灯火通明,空无人影。

秦修安似乎知晓她的想法,温声道:“等你头发擦干再开始,以免着凉了。”拉出椅子让她坐下,接过毛巾替她擦拭长发。

千秋尔满心好奇等会发生何事,左右转望,眼眸滚圆,这模样让秦修安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只这点笑音,又令她抬头望来。

秦修安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只见烛火下,女子面容净白,眸光清濛,纯稚之气扑面而来。

他长指不觉收拢,捏住她一缕发丝来回摩挲。

这气氛令千秋尔警惕,她霍然站起,抽过秦修安手中的毛巾搭上肩膀,揣着双手笑眯眯:“嘿嘿,咱们快些开始吧。”

秦修安半垂眼,指腹微碾,道:“好。”走到书桌前,展开一卷画轴,千秋尔看到画中人,登时呆呆站立。

那是个秀美的妇人,头扎雪青色裹巾,身着藕荷色衣裙,气息温柔,却又夹杂微妙的疏冷感。

秦修安的画笔从卷轴上空掠过,一道白光闪耀,妇人走下画卷,来到千秋尔面前,冲她伸出双手。

秦修安向千秋尔微微点头,退出书房,合上房门。甚至,还为她打层结界,主动防止声音被自己听见。

千秋尔盯着面前的女子,她也微笑注视她,眸光晶莹,吐息轻柔。千秋尔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

这一握,她神情呆住,反复捏过女子的手,低喃:“热的,活生生似的……”

话落,又想起什么,急忙捧起她的手仔细凝望。

她与秦修安说,娘亲左手无名指第二节有颗棕痣,此时,这女子手上便是如此。千秋尔紧抿双唇,静了一会儿,仰起泪眼看向面前女子。

“活的,活生生的。”她哽咽,带点茫然地将那温暖的手摸上自己的脸,待女子的温度完全染着面颊,眼中酸涩猛然涌出,“娘。”

秦修安坐于檐上,月悬中天,夜幕沉黑,无限清辉飘洒而下,照得他侧影清寒又寂寥。他手捧画卷,凝望其上面庞青紫的姑娘,哀惘轻笑。

“我看见了你。”他抚摸画中姑娘的脸颊,一滴泪将落时,被他极快伸手拦住,没让这滴泪沾湿姑娘。

相比此处静谧的温情,二里外,一座温泉小院却有撕心裂肺的大喊。

“不要啊,我不要被吃!不要!”

山庄内的温泉小院基本是差不多的规格,然若有客人愿出高价,便可入住内含多重楼台的精致院落,正如此处。

十余人被押着走过花园尽头,来到假山前,地面绘有阵纹图案,负责押送的家卫施术启动阵盘,假山便裂开一条狭长甬道。

因知晓此处会发生何事,众人再看这甬道,就如直进恶鬼嘴中,不由抖如筛糠。

有人立刻跪地,恳求道:“各位大哥,放过我,我肉糙皮厚,体内还有秽气,吃起来定是不美味,我这次同我家小妹而来,她是个灵气体,味道可口。大人们,放我回去,我将她献给大人,可以吗?”

此话一出,队伍里本在哭啼的一部分惊愕瞪眼,另部分却如受启发,纷纷跪倒。

“我家有个才娶进门的媳妇,年芳二十,这趟也跟着来山庄了。”

“我闺女十八,这次是特意来参加仙选的,很有些姿色。”

“啊呸!”有人这时反而不怕了,冲着他们吐口水,“不是人的东西,吃也是先吃了你,畜生道的贼玩意!”

骂完后,不免又看向在场唯一没跪下的男人。

非但没跪下,自被抓进来,他也从未大哭大吵。

段凌霄人如松柏,胸腔小幅起伏,看得出是在压制怒气。这也不怪,他被关进牢房的数日,没少看到同类互相出卖的丑相,这下又看到一群人哭啼求饶,也许可用人之常情理解,面对生死,少有人如他这般仍持自尊。

可这卖妻弃女的行径,就让他很不能接受了。

他被义父培养长大,立志做锄强扶弱的正道天师,又有幼年娘亲的循循教导,心底颇为敬重女子,从不轻视看待。

小芙站在他身侧,静静注视他。

其实最开始,是她在林中埋晶石被鬼族袭击,而段凌霄闻风赶至,为了救她才同被抓来,可面对她的感谢,他只摇头不语,面对她害怕被吃的恐惧,他却开口安慰。

他那通身清正沉稳的气质,确实让人安心。小芙与他相处越久,越觉着他有种古朴的正直,是如今世道罕见的。

家卫们把求饶卖女的消息捏了灵符传去,这行径令更多人觉着有望,磕头将家中更多幼子少女卖出。

段凌霄盯着家卫手中的灵符,眼神沉黑。

如今到各地,他频见妖族用寒木帕包裹灵符传讯,想来是他与小千在清源镇将帕子制法卖出,那阁主果真如火如荼做起生意。

而眼前这些人,却没用帕子包裹灵符,那就是说...他们是人族。

段凌霄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灵符传来男人淡漠低沉的话:“若要换命,今夜带人。”

跪地的众人纷纷磕头:“是的,大人,我……”

“我就要吃你们!!”一道阴冷愤怒的女声乍响。

灵符里静了静,那沉稳的男人仍旧语调平静,确认地问道:“娘子就要吃他们吗?”

“呸!闭上你那……”声音戛然而止,灵符熄灭。

很明显,那男人不愿众人听去。

家卫皱皱眉,提溜起地上尚在蒙圈的男人,一脚踢进甬道,那人大喊:“大人,我不好吃啊!!”

“夫人都发话了,你们只能死。”家卫冷冷道。

-

“娘亲你看,我长高了哦,而且,我还很能吃,睡觉也安稳!”千秋尔笑咧咧说着,泪水从眼眶涌出,整张脸皱巴巴的。

她捏着袖口擦泪,把沾湿的袖口递给妇人看:“娘,你瞅瞅,我想哭想笑,一点都不害羞哦!”

“能吃能睡,能哭能笑。您放心了吧,哈哈哈,您对我的期许我已圆满完成!”

妇人只是微笑望她。

千秋尔拥住她,闭眼笑道:“娘亲,你教导孩儿的话,我一句也没忘记,虽然……我被贬下界,但我相信,您依旧为我骄傲。”

“娘亲。”千秋尔吻吻妇人的脸,湿漉漉的泪眸看向地面,“不可耽溺,所以,孩儿要与你告别了。”

言罢,竖起左手,一道灵光毫不留情打向妇人,妇人化作白光飘荡,缓缓凝聚向画卷,又铺成宁静的一幅画。

千秋尔却没停止动作。

她走上前,再不多看画上人一眼,双手撕扯画卷,没一会儿就残章落地,又被她扔进火盆全部烧尽。

做完这些,她吸吸鼻子,胡乱抹过脸颊,蹦蹦跳跳出门。

“多谢你,秦哥哥!”她还没看到人,就先开喊。

可院内夜色浓稠,清冷无人,千秋尔探头探脑左右张望,忽听上空飘出笑声:“乐尽,我在这呢。”

千秋尔看着屋檐上的他,笑了笑,飞身过去,与他对面而坐,笑嘻嘻直言道:“我该如何回报你呢?”

“我以为你不喜。”秦修安看着她泛红的泪眼,“我感到画卷被人焚毁。”

千秋尔伸了个懒腰,上身向后一倒,肘撑地,翘起腿,笑道:“我不喜欢任何人有我娘亲的画像,抱歉啦。”

她青丝披散,只穿雪白中单,随着翘腿的动作露出半截脚踝,可她闲散从容的姿势,分明道出她不在意这身装扮。

秦修安的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过,落向她的脸,语气轻柔:“虽然我不是为了你的回报才如此做,但,若是可以,就为我跳支舞吧。”

那悠闲晃动的脚踝停滞半瞬。

千秋尔瞬间警惕,但面上仍旧笑呵呵:“你怎么知晓我会跳舞啊?”

秦修安眼角温柔弯起,回忆时连垂下的睫毛也泛出甜意:“你那日骂我后代,又与院中花草招呼,虽造作了点,但那旋转、抬臂、踢腿等都可看出线条流畅的美感,我猜该是有舞蹈功底的。”

千秋尔静静看着他,他也含笑回视。

“唉,多才多艺就是让人苦恼啊。”千秋尔放下翘起的腿,拍拍衣摆,“但大半夜我不想换衣,索性就这打扮随意跳一支咯?”

秦修安仍是安静又眷恋地凝望她,点头:“好。”

千秋尔抓抓下颌,奇怪地望他几眼,见他面含微笑的温柔模样,甩甩头不去多想。

——毕竟,他帮自己重见娘亲一面,先把这个还咯。

千秋尔放下抓耳挠腮的手,垂眼沉静一息,足踝轻抬,踩着瓦檐跃动起来。

夜色如水,天地阒静,月下檐上,女子青丝飞扬,双腕金铃叮叮作响。

她踩着月光,伴着清风,轻盈的身姿翩然如蝶,是只会短暂停留指尖,而不可用掌心抓握的那抹灵动。

她旋到一角飞檐,忽而定身,映着月光的侧影曼妙而清冷,好似将奔月而去的。

秦修安坐在屋脊上,背后是远处漆黑渺茫的山峦,他看着她,不觉淌泪,而那晶莹中的温柔始终注视着她。

翌日,千秋尔关心寻鬼进度,虽然昨夜很晚才睡,但还是巳时就起床来到书房喊他,发现门没关,便探头进去。

只见秦修安沉默坐于画案前,专注盯着画纸,垂落身侧的手捏着画笔,指尖斑驳沾有各色彩墨。

他背影落寞而憔悴。

千秋尔看了看桌上的蜡泪,讶然道:“你一夜没睡啊?”

听到她的喊声,秦修安回头看来。他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回头那瞬眼底的伤痛与依恋尽显。

千秋尔的注意却在那画像上。

也是走近才可看清他方才盯视的是什么。

“这……是我吗?”千秋尔惊愕。

画中,女子越过飞檐起舞,身后那浓黑的天穹看不出是浓夜,抑或深海,因此,她既如月下仙,又似海底妖,曼妙舞于冷艳的光晕中。

而更远处,轮廓模糊的连绵屋宇,好似蛰伏的世间危险,她在这片苦闷的浓黑间洒脱舞动,天地如将握的双手,却无法阻她振翅远去。

她,像是人间只临一场的梦境。

鬼气、仙气、灵气,这诸般复杂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却又统一而纯粹,如水见底的澄澈。

“今日,我们就会找到那只食人鬼。”秦修安忽然开口,声音是一夜未眠的沙哑低沉。

千秋尔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目光还震撼地留恋在画卷上。

秦修安顺着她目光看去,沾染彩墨的指尖轻抬,却还是没舍得触摸连夜完工的画,干燥的嘴唇弯了弯,声音温柔:“好看吗?”

千秋尔怔怔点头。

秦修安凝望她,一字一句轻如梦:“毕竟是顶级画师的手笔,毕竟,又画的是他心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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