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林兮数着,认识邱怡的时长,算道,“到清秋那日,就是六个月又十天了。”
一人一马已到云间城下。那马自进城后,就赚足红羡目光,寻常百姓哪见过如此毛色俱佳又神风凛凛的骏马。林兮对着一双双红眼发亮的注目,倒是习以为常般,一路以来,他与此马所行之处,都会惹得如此关注。
林兮几乎未离开过云间城,此去凤临一行,他也是充满了新鲜与兴奋。但回到了云间城,心中又是说不出的温暖,好像在这里,他终于可以有个踏踏实实睡觉的地方了。
“好俊一马!”学堂前出现了一匹的大白马,徐阳即刻大赞一声,又见牵马的正是林兮,问道,“林兮,你回来了!你这马也太俊了!”
林兮洋洋笑道,“怎样?此马配我如何?”
徐阳上前拍了拍林兮的肩膀,“绰绰有余了,这可是六皇子送你的?”两人有说有笑地牵着一匹白马入了院,清农学徒们听说林兮回来了,还带了一匹神骏非常的大白马回来,都上赶着要去院里见见。一众学子围着白马站了圈,纷纷竖着手指,不吝其辞地冲着它夸赞。
河川,是张司宇教养的,待人也如张司宇般端正有礼,昂首立在人群中,时时抖动着优美的鬃毛。
“好一匹神龙天马!”三四丈外的管堂徐照也不禁捋须奋声赞起。
大白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林兮见到徐照先生,不知该如何说起将他的青马抵押给张司宇的事,又看到侧身站至徐照身后的邱怡,此刻正朝着己向投来极亮的目光。
“兮儿,适才我还同邱怡说,你要过几日才回得来。不想,今日就到了。”
林兮憨笑着道,“我就想着最好赶在清秋节前回来,就一直骑呀骑,真的就赶回来了。”
邱怡看到林兮身后白马,也是好奇道,“林兮,你这马?”
林兮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只先将大白马送到马厩,再回药房同徐管堂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
邱怡越听越感不妙,不好的预感频频窜出。
二哥不是被父亲发去了边军,焉何又做了质子?
父亲早有议定,朝廷若要白陵出子为质,当派大哥。定是母亲容不得二哥,命雅安将他从极遥调了去。
围城必阙,这不是将二哥往绝路上逼吗?
不对。
二哥既是质子之身,却会邀林兮回墨白城观冲云一战,难道,他可以随意往来凤临与白陵不成?若真如此,他一定是……投靠了朝廷。
邱怡咬牙苦想着,他投靠了谁呢?江王,太子,还是……圣上?
待徐照看过《五州山河异志》后,邱怡即来翻阅。
林兮看着她纤玉般的指头顺着一行行墨字划过,读得很是仔细。目光再度被“冲云枪”的绘图吸引,感觉盘绕冲云枪的那条神龙,正端肃有威的注视着自己。
邱怡也注意到了那如彩瑰般的枪绘,淡淡说道,“第一神兵,冲云枪。”
林兮亦是说起,“十一月初一,张司宇邀我去白陵观看冲云之约,我带上你,咱们同去。”
邱怡神色怔凝,回拒道,“白陵在极北之地,天山路远,车马难行,我这身子,禁不住这般折腾的。”说后,继续翻看起兵器书,冲云枪,青锋剑,离火刀,符光剑,看到第四处兵刃时,就合上书页闭起了双目,默默听着林兮同徐照讲述一路见闻。
徐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张司宇?我倒是听人提过,白陵张家有位奇童,多半就是此人。”
林兮快意道,“世人皆知,白陵人最是重武轻文,除去他,哪里还有得如此双全之人?”
徐照轻叹一声,“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论翰林墨客,当属中、东二都更为强盛,其中更是以顾氏所治的东海城最为人才济济。这位白陵奇童的生母,正是顾氏后人。”
林兮目中一亮,“原是如此,此行凤临,虽未见到六皇子,但能与司宇兄相识,也是不亏。”
“岂止不亏?”徐照略是嗤责道,“圣上的皇子们都以和张家修好为荣。当年北都君侯入凤临时,太子及众皇子率群臣候于城下,以国礼相迎,据说到了凤来宫外,还是太子亲自扶陵侯公子下的马。”
林兮道,“我记得司宇兄说过,陵侯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位是叫天作。”
徐照抚须,语气悠扬长叹,“白陵双子星。”
林兮问道,“先生也知道的?”
“说起来,我当初带你来清农,也和这对白陵双子星有几分渊源。”徐照拈着胡须道,“十六年前的冬天,凤临发生时疫,那一年的凤临,几乎是家家闭户,人人自危。清农奉召入凤临治疫,我也是在那时认识的幻医正兄弟二人,随着他们一同潜研解方。费了很多周折,才寻得根由,已近功成时,适逢白陵张家上报家中诞下一对双生子。消息一前一后送进凤来宫,圣上信奉天象,便觉这治疫之功,是这对双子星带来的。昭告四海,天降大邺一对双子福星,为谢天意,大赦天下。”
林兮神情一默,“圣上真是糊涂,明是清农的人在出力,圣上竟将此功劳归于白陵?”
“你说话留心。”徐照警地提着嗓子嘱咐道,“幻医正之妹得以嫁入朱阳王府,正是圣上感念清农功重,亲自赐的婚。”
邱怡心中,如是凿落万钧巨石般。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张家双子是假,天降福星是假,所谓青史,不过是些粉墨而已,圣上表的哪是双子福星除疫之功,分明是父亲当年的从龙之功。
从龙?
张家向来对皇室之争置身事外,难道父亲当年拥立献王为帝,也是因我?
是这样了,张家双子之名一旦定书于圣旨之上,谁还会去质疑双子是否为一母所出。父亲啊,难道,在女儿出生前,您就已经有如此筹谋了吗?
纤手抚膺,越思越痛,她属实想不明白,父亲一生英明果决,缘何在她这灾难祸星身上,就如此糊涂。
离开药房时,夜幕早早便降了下,林兮见她仍怏怏,问道,“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邱怡心结难抒,难起兴致。
林兮冲着她悄悄道,“我带回的那马,保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走,我带你去细瞧瞧。”
圆月如盘,清光洒下。
河川身形高大,林兮虽精心喂养,但它还是有些不自在。
清农医堂的马棚对它而言,确实有些不够住,马槽子在河川看来也是矮低矮低的,它吃饲料时,头都比此前压得低些,此刻正生着闷气了。昂首对着邱怡,撒气似的嘶喊。
林兮笑问,“河川,你这是怎么了?”
邱怡看到河川撒娇的模样,紧忙抚摸着它的头,另只手抓起槽中饲料,送到河川口处,说道,“马儿,你叫河川是吗?”
河川见了吃的,还是少主送来的,心情好了许多。
邱怡极是耐心地一把一把送去饲料,就如过去在墨白城马场中的情形一样,喃喃道,“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1】”
“你真有法子。想到给河川念诗的主意。这马是司宇兄的坐骑,想必是听着他的好词妙句长大的。”
邱怡心里哭笑不得,说道,“清秋月夜,万家团圆。你留它一人独在这空落落的棚子里,你说它心情会好吗?”又自怜道,“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孤单的人,多希望来个人陪吗?记去年清秋时,只一身孝衣伴我。举目四望,天地茫茫,我就真的好想父亲还能在身边,陪我说说话。”
她眼角微浸的清泪,月光下耀得极为透亮。
此刻的林兮,正思考起如何迎合邱怡,说道,“这样吧,明日我送河川去城里驿馆。那边马房大,比清农待着舒服,还有其他马匹的陪伴,心情自然就好了。”
“这样也好。”
月明星疏,人影娉婷。
邱怡对待河川的眼神极为耐心,动作极为轻柔,一人一马,处得异常友好。
林兮目不转睛地盯去,她眸底幽似古井沉水,无霜无波,无喜无悲,可每抚触一次河川,都好像清落月光般舒缓柔和,无论何样躁急的情绪,都能被一一舒化。林兮臆想,如果自己也能被她这般抚一抚,就好了。
林兮继而哄好般说道,“你既到了清农,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看,眼下,你,我,河川,不正聚在一起赏月吗?”看邱怡面露舒色,又道,“定是老天爷听到了你的祈告,这远在白陵的骏马,今年都特意跋山涉水来到清农陪你过清秋节了。”
邱怡神异。
林兮之言,如春江暖流,送入她心坎的每个角落,每处缝隙,融得她那已冰了许久的石心寒肠,如春回大地般,重新复苏起来。
令她又不自禁地抚起河川,二哥这马与我那战神一般,虽极通人性,却不会管顾人世复杂。它如今只当我是张之合,却不会在意我身上流的到底是哪家的血,当真要比人要好相处许多。
林兮的吸声渐促,左处胸下,一颗乱心,砰砰作跳,“我自离开云间城后,就时常想起你,好像你早就住进了我心里一样。这一路山河之遥,都阻不断这份想念,哪里都有你的影子。”
邱怡没有吭声,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来的言语,对着怔怔痴来的林兮淡淡一笑。
林兮固执地等待许久,都未有回应,“是,吓到你了吗?”
邱怡相了相他,暗自摇首,“我劝你,不要跟我走的太近。”
【1】出自南宋刘辰翁《水调歌头·明月几万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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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清秋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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