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林兮视着那发随风扬的少女,不解问出。
水漾清眸怔怔顿住,“我大限将至,不愿再与这世间徒增牵连。”
林兮眉头蹙得几是僵住了,“你那身弱之症,又加重了是吗?”
邱怡扫他一眼,神情愈发漠然,“与我病症无关,待心事一了,此身便将释然。”
“你说的都是什么啊?”林兮惑着声道。
“我——”舌头像是打过结似的,她理了理神绪,才勉强道,“林兮,我与你不同。你还能从文中取乐,可我,每活着一日,这罪孽便重了一分。我不想,因我的存在,让我最在意的那个人,变得不得安宁。”
“你说的,是你的父亲吗?”
她顿默良久,终于从嘴中勉强挤出一声,“是。”
林兮看着眼前的人,她的声音很轻细,她的身子也很轻细,就像海棠树下初见时那样,人幽幽飘在风中,只消一吹,就可飞起来了。
“我看的出,你对你的父亲感情极深,他定也是非常爱你的。即使他不在了,你也要相信,他肯定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活着,快快乐乐活着,而不是整日闷闷不乐,自怨自艾。”
眸睫微晃,她的胸口闷堵异常,“你还是不了解。家父从没要求过我要开心活着,快乐活着,他只要我活得清白,活得坦荡,活得……像是他的孩子。可如今,这些我都做不到了。”
林兮细细嗤了一声,“你怎就不清白、不坦荡了?你本身就是他的女儿,又何需去像他的孩子?”
“家父生前,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他帮助过很多人,很多人都很爱戴他,尊重他。父亲是希望,我也可以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也曾为此努力过,可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的一切,不过华胥一梦,不反过头来连累他,已当知足了。”
林兮抬手指着河川道,“你看看那马。你来之前,它是什么心情?你到之后,它又是什么心情?它因你的到来而开心,这就是你对它的帮助。你觉得,你的父亲有因此而不安宁吗?”
她怔怔朝河川望去,仿佛是看到了那马的主人,正穿着月袍,自月辉中走来,比手划脚地对她训道,张之合,我投靠朝廷,不过是为驱虎吞狼。你呢?清农医女所出,不仅是伯父的耻辱,你和伯父更是张家的耻辱,连天作都将因你而蒙羞,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还有药房里的花草,你日日仔细照料着,今年长得,不知要比以往肥壮多少。你觉得,这些是罪孽吗?”
林兮不休的话语,正将她一点点从月下幻影中拉回着。
“你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扯到会连累你父亲了?”
邱怡目中骤跳,平着声线说道,“真到连累的那日,一切就太迟了。”
“父女一脉,他若真怕你连累,怎会生你养你?他生你养你,只要你好好活着,他就会开心。即使你做不到像他那样了不起,做不到像他那样帮助过很多人,但只要你做了,哪只怕一件小事,他就会觉得,你是他的骄傲。”
林兮的话,像道光似的,突然燎照起了她的心房。
骄傲。
父亲最大的执念,莫过于青峰剑。非因父亲贪好什么神兵利刃,而是,这柄青峰剑,已经误张家三代人了,他不希望,再将青峰剑的遗憾,延留到我们这代身上。
对,青峰剑。
邱怡忽然回正头来,目中闪着极亮的光芒,“林兮,我知道了,我知道要为了什么活下去了。”说后,莹光不禁泻落,连连垂笑。
一时间,林兮摸不清她究竟在为什么事如此激动。
只见邱怡带了带眼角泪光,“抱歉,我失仪了。”
林兮急忙摇手,“没有,没有。你能想清楚,就最好不过。”
邱怡抬起眼眸,腼着脸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浅,还有些拘谨。
仿是一冽清泉浇心,又沁又甜。
林兮正出神望着,忽然感觉手处有人握来,掌心掌背皆如贴覆着软滑的水绸般。
“林兮,谢谢你。人生一世,生死固然有命,但就是死,也当死得其所。”
林兮双目不受控地瞠了起来。听前半句话,还以为她将说的,是如她的笑那般浅甜,可后半句,却像她的手一般凉轻。
她目中一顿,乍松开他的手,扬着双亮眸,抿着嘴角歉笑起来,“我又失仪了。”
看林兮还是那么愣愣望来,她重新审了审四周,她,清农的林兮,河川,圆月。意识过来后,刷地将手背到身后,“先失陪了。”
说后,她就像一阵轻风般,消失在目眶中。
邱怡回房后,在床上兴奋辗转,思索着将青峰剑带回墨白城的大计。
父亲给了我一身功夫,可不是让我用来自裁的。反正都是一死,我若能将青锋剑还回张家,也算是为父母当年的过错,做些补偿。
只是而今,我残毒未除,手脚失力,至今仍处处皆受制于清心丹,徐照不肯教我玄心奥义诀。唉,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一门内功而已,书阁中有那多医书,自己去翻来学便是。
这一晚上,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林兮都记住了,却只听懂了一句——“不要跟我走的太近”。
接后的两个月,林兮,也恐邱怡再露难色,尽量不出现在她眼前,但是心里,却成日期盼,能否在饭堂,院内偶然遇到她。他总觉自己傻了,竟常跑去驿馆马房看河川,将无法说出的话,说与它听。
十月下旬,一人一马,北上白陵。那人,少年侠气,意气风发,那马,势如飞箭,鬃飞蹄疾。
白陵地北,九月见雪。
林兮日日加衣,冒着凛冽的风雪纵马向着白陵城行进,越是进,越觉北地之寒,风刺骨,气凉人。积雪数寸,一片茫茫,分不清是路是坎儿,再看河川,自进北境之地,竟像是生龙入海,探路寻途,毫无失蹄。每日追超前行,无一马可像它那般,轻快稳进。
更令他意外的事,每经一处馆驿,都有人上前问询是否留宿。原来,这匹白马,不仅是张司宇见白陵路险,找个由头将识途辨路的雪龙骏借给自己,也是张司宇留给他,在北境畅通无阻的通关之马。
风雪一路,终在十月二十九这日到了平川镇,明日再向西北方向行进,以白马河川之速,不到半日功夫,就可达白陵城。
平川镇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白陵地处山脉之地,多是丘陵沟壑,只平川镇至白陵都城一路地势稍稍平缓。当年张家祖先好不容易在层层山峦沟回中,寻到一块儿平处,才暂驻军于此,给此地取名为平川镇,寓意重峦复嶂,一马平川。
林兮牵着白马河川,准备寻驿馆投宿。
“让我看看你是谁?”
一身着鹅黄色裘袄,头戴裘帽的少女,笑靥娇艳地冲向了林兮。
林兮左瞅瞅,右顾顾,身旁也没别的人了,那少女的一双笑眼,果是向自己这边投来。
谁料,少女三两步走到河川前,对着它面部相了许久,稍是迟疑地说道,“这,应该是上将吧!”
林兮觉得很是有趣,“姑娘问的可是这马?它不叫上将,叫河川。”
“哦,我还以为这是司宇哥哥的马了。”
林兮道,“这确是司宇兄的马。”
“我知道了,司宇哥哥定是给它改过名字了。”那少女恍悟似的雀跃说道,又向林兮上下打量一番,晃着卷俏的上眼睫毛,“上几日司宇哥哥骑了匹青花马回来,他说是和人换马了,就是你吧?”
林兮点了点头,“是我。”
“你可把司宇哥哥害惨了。”
林兮紧张问道,“怎么了?司宇兄发生何事了?”
少女顽皮一笑,捂着嘴说道,“司宇哥哥这次回来,身后带了一位好生顽皮的小伙儿,就因你那青马走的慢了些,那小伙儿一路都在笑话司宇哥哥,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用一匹万马挑一的雪龙骏,换了匹饭都要吃不动的老马来。”那少女好像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说着还捂起嘴咯咯笑了几声,一团团白色的哈气冒出手指间的缝隙。
林兮稍稍难为情,也不知再回句什么好了。“姑娘,你既认得河川,为何刚刚还对着它相了许久呢?”
林兮不知,除了河川,白陵尚有一匹与它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雪龙骏,如果不是熟悉二马之人,根本无从辨别哪只是哪只。
那女孩见外来的林兮一无所知的模样,笑得很侥幸。说道,“那是自然,万一认错了呢。”
“认错?”
“我告诉你吧。这马,是四年前,我爹爹为君侯大人寻来的。当时,爹爹带了两匹一样的雪龙骏来,我也是看了好久,才发现,其中一匹鼻子稍微大,马头的鬃毛稍微多些,那匹马成了少主坐骑。另外一匹,君侯大人就送给了司宇哥哥,就是这匹了。”少女眉飞如舞地指着河川道。
林兮顿时起了兴致,“那匹叫什么?”
“战神啊。”少女回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林兮突发一问,有些冒昧,但是对面前的少女,刚刚好。
“姚十一,十月初一的十一。”残日光头下,眸若玲珑的姚十一灿笑道。
“幸会十一姑娘。在下云间城,林兮。”
姚十一不为意点了点头。
林兮看了看天色,“在下还要寻地落脚,恕不能相陪了。”
“随我走吧。”姚十一说道。
林兮狐疑,白陵民风果然骁悍,光天化日竟敢劫留良民。
姚十一补充说道,“你宿在外面没什么,河川可不能宿在那些民舍里。”
对面少女或许是好心,但林兮心中一万个不愿接受,无病无伤,何需他人教自己如何照顾河川,“不劳姑娘费心了,林兮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这马的。”
回望河川,几月相处,他觉河川对自己好像有了感情,常常对着自己嘶鸣。林兮也粗知河川的性子,这马对人,亲疏分的太清楚了。姚十一虽识河川,但从河川此刻对姚十一的反应看,不甚熟悉。
“想走?”姚十一嬉问,说着,右手将挂在腰间的竹鞭一扬。
林兮盯着她手中的细鞭,长约三尺,鞭梢处一条尺长的皮筋。
猛来一鞭,只听唰一声,林兮肋处抖疼,火瞪姚十一,心念,这女出手真狠。紧忙以手护胸,嘴中不忘道,“你这姑娘,真是不讲理。”
“我一番好心,却被你当作是驴肺了。”姚十一亦是气言道。
娇鞭再挥,鞭子来的极快,林兮侧身一闪,姚十一见林兮带了功夫,却不出手,甚是恼怒,她的鞭更急了。
林兮逼得后站了几步,姚十一本想乘胜出鞭,但见林兮正贴着骏马河川,心念,若是伤了河川,被张司宇知道了,肯定没好。
她左手抓住鞭梢,对林兮说道,“小子,我们去个人少的地方较量吧。”
林兮注意到,姚十一不再气盛,似乎在忌惮什么,心想,应是和张司宇的马有关。侧马而上,口中回道,“我还有事在身,你一个人较量去吧。”
姚十一对着已经上马的身影,咬着牙唇,气得说不出话。
河川扬起前蹄,猛然一跃,她连忙闪开,目送着它一溜烟北去的身影。
林兮生怕姚十一再缠来,不顾天色已暮,索性心一横,直出平川镇,奔白陵都城而去。
天行渐晚,路上几乎遇不到什么行人,唯唯山川雪景,更显静谧怡人。
林兮神思飞驰,难怪邱怡不愿同来白陵,自己一身强体健的男儿,尚有娇女胆敢拦街,若白陵人人生性都如此粗蛮,以她的病躯,在白陵怕是不能出门了。司宇兄长在这样的地方,翩翩有礼,待人谦和,实在可贵。
河川知道,这是去往白陵城的路,亦是越行越疾,恨不得快些到白陵城,快些回到它主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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