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功长闻声望去,饶有兴味地盯着张司宇的眉目。一团密密麻麻的大胡子下,邱怡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笑,只觉他的眼底愈来愈凝重,透着一股子极盼着被肯定的神色。
邱怡寻机道,“不说还不觉着,梁掌门若是去了胡须,和你大哥也是越看越像。”
梁功长眼眸中透出强烈的苦涩感,他故意蓄了满面凌蓬蓬的胡须,就是为了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向以衣冠素整、端庄持礼自居的张家人。“梁某不敢当。”
邱怡神色一黯,本想顺其心意说出的讨好言语,竟也被冷拒。遂试道,“你日日辛苦藏着的那些心事,我早明知,在我面前,不必这般自苦了。”
梁功长喉咙里像是枣核卡住了一般难受,他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身前这位忘年知心人吐露,声音更是带着一丝苦涩与无奈。
“白陵张家以军马鼎力天下,以武高为荣。两门家传武功,一是张家剑法,一是回龙功。若同时练了这两样武功,便是再寻常的人,不出二十年,也可成为一等一的高手。我和张鸢自幼随叔父习练这两门武功,父亲虽说过,我二人谁练得好,今后就将白陵城交给谁。但我清楚,他更属意张鸢,这么说,无非是希望我能勤勉些,不要没了张家武学之名。何况张鸢,根骨确比我好,我本是心服的。”
梁功长回忆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他心底涌出,“那年,东海顾氏的一家人来访到墨白城,家父见其女顾舜华文采通达,言行举止很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对她很是满意,想为张鸢结了这门亲事。可张鸢听了,却来问我,想不想娶顾家小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就问他是什么意思。我才知道,那时张鸢已有心上人了,那人便是日日女扮男装在他身边的小乐姑娘。我细问才知,原来,张鸢此先闯荡江湖那些年,就一直将小乐带在身边,二人朝夕相伴,早已生了情。”
邱怡眉中蓦地一恸,双目灼灼发亮。
心下不由自叹道,枉我在清农打探了三年,都未能探得对小乐的只言片语,原父亲早早将此告知过二叔。
转念一想。
二叔当年与父亲争得那般水火不容,其实,他只消肯稍动些心思,单凭父亲与小乐的旧事,就足令父亲今生与白陵君侯之位无缘了。
“后来,梁掌门就代令兄娶了顾家小姐吗?”邱怡随口道,心中暗自盘算起,是否该继续打探些小乐的消息。
梁功长默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晦涩,“第一次见到舜华时,那天的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风吹叶子的声儿,都极为轻悄。舜华穿着一身明黄衣裙,戴着一串珍珠链,她嘴角一提来,就像三月春晖一般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她与白陵女子很不一样,舜华特别的温柔,一颦一笑都令人难忘。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习武,不只是为了争天下第一,还可以为她去摘树上的花,捉田间的蝴蝶。”
往事浮现,梁功长又想起那年的白陵秋日,已故妻子的一舜一华,刻骨铭心。“我不是有心去与张鸢争抢,是张鸢先说他不会娶舜华,我才去向父亲开口的。最后,经历了很多波折,家父终于同意了,为我和舜华订下亲事。”
邱怡深情凝视。
如此草莽大汉,回忆亡妻,初遇时一举一动,都款款深情,对待现妻,进服的一汤一药,亦细细学询,还宁可自己离门,都不愿揭发父亲的丑事,当真是深情重义至极。
梁功长继而用平静的声音回忆起,“也是从那之后,墨白城就渐渐有人议论,说我是贪图白陵少主的位置,才要娶舜华的。清者自清,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小乐嫂嫂私下找到了我,是她求的我,我才不得已要为那个位置去争上一争。”
梁功长手指慢慢收拢,紧握成拳,任着指甲嵌入肉里,恨斥道,“那之后,我也渐渐认清了张鸢的真实面目,他是既想要佳人,又想得到白陵的高位。后来,他甚至为了那个位置,娶了江邑潘氏贵女,简直无耻至极。尤其是潘氏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后,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我父亲抱着我那新生的天作侄儿笑逐颜开,他张鸢,平日笑都不笑的一个人,竟会对着怀里的张之合笑得嘴都合拢不上,就好像小乐从来没存在过似的。我真是为小乐不值,竟为那样一负心人,误了一生,等了一生。”
邱怡眼神忽明忽暗,觉自己心头在被一把无名的火烤着。
梁功长脸色铁青,眼神却甚是空洞,无奈道,“我过发誓,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好让张鸢死了心,能再回到小乐嫂嫂的身边。可惜,我还是输给了他,舜华也走了,小乐嫂嫂,她终是没等到张鸢。我不是他,学不来他那样虚假的嘴脸,更是不屑今后向他那样狼心狗肺的人俯首称臣,就摔了匾,离了家。”
邱怡审凝着神色端重的梁功长,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画下的道道皱纹,每一条都带着岁月的苦涩。
她悠悠低垂,“这么说来,小乐才是被辜负的那个。那她,现在何处?”
梁功长眼神中闪烁着无尽的挣扎,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内心交战,“小乐嫂嫂,已经不在了。今日若不是遇到姑娘,这世间,除了我和张鸢,怕是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中细由。”
空气凝滞半晌。
邱怡方缓缓开口道,“那她的家人呢?难道他们也不知道吗?”
梁功长微微仰了仰头,平复着内心的汹涌,“她跟我一样,是无家可归之人,总是说,张鸢在哪儿,她的家就在哪儿。”
小乐无家可归,因此连个正经姓氏都无。
可梁功长呢?他在小次山上,有妻女为伴,难道他心中的家,还是在白陵。
邱怡反应了一小会儿,“晚辈自当守口如瓶。”
梁功长附声道,“我若不知姑娘为人,怎会这般同你倾吐往事?”
邱怡眼中闪过一道异色,停愣良久,嘴角才重新勾起,“梁掌门,你我也算是知道些彼此的秘密了,晚辈斗胆再冒犯一句。梁掌门这番心意,虽未与人说过,但梁夫人既是你如今的枕边人,想必也是可察觉出一二的。
梁功长怔怔盯视,“你是说小乐嫂嫂的事?”
邱怡摇了下头,说道,“我是说张司宇。”
梁功长的眼珠仿佛铆住了,半天未转动。
邱怡继续道,“不然,梁夫人又怎会如此想为你生下个儿子来?”
梁功长有些失神,一语惊醒梦中人,难怪那年丧子后,夫人会那般介意。私以为自己从未同夫人说过白陵旧事,更未提过张司宇半个字,自己对白陵一切的隐隐怀念,却未逃过夫人的一双眼睛。
他苦笑道,“她真是傻,我是想儿子,但这念想也不是再生个就能断的啊。”
邱怡淡淡问了声,“为何你当年,不将他一起带走呢?”
“一人做事一人当。”说到这话,梁功长神情复杂地看着邱怡,细心解释道,“我岳父虽是东海顾氏,但在族中地位低下,愿与之往来者甚少。他带舜华到墨白城来,想的也是为她寻门好的亲事,免得他百年后,舜华更被族中轻视。我若因一己私怨,连累司宇被张家除名,这让我到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舜华?何况……”梁功长再度停顿,脸上留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有话要说,却无法开口。
邱怡默默接道,“何况,令兄知你因何生怨,因何离门,凭着他对你的这份愧意,也不会亏待了你的儿子。”
梁功长咬着下唇,轻阖眼皮默认着。
邱怡说道,“你还是赌赢了。我听那位画师说,令兄确待张司宇不薄。只是可惜了,你牺牲这么多,小乐还是没能等到她心上的人。”表情虽柔和,但眸子里却闪烁着极其强烈的**,“如果你早已知道了结局,你还愿意为小乐做这些事吗?”
梁功长适才咽下苍喉的委屈又涌了来,比起小乐所做的,自己承受的,简直不值一提。
“愿意。”
“愿意?”邱怡双目渐圆渐惑,是吃惊,是诧异,是难以理解。
“你还年轻,怎会懂得这种心境。”梁功长语气坚定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小乐嫂嫂她确实值得。”
邱怡表情如同一片湖水,心底却已死死沉住了,深深思量着梁功长自我宽慰的涩言。
父亲一生,都在教养我,要做行止君子,不想却有如此私德。
他连累了小乐娘亲郁郁而终不说,还连累了二叔有家难回。覆水难收,大错已然铸定,为人子女者,也当为其补救一二,方是孝道。
如今二哥手揽白陵大权,最希望见的,莫过于父子团圆,我绝不能让二叔与他再像娘亲一般,留有终身之憾。
转而开口吐露了句,“梁掌门想见张司宇倒也不难。”
梁功长亦无需在邱怡面前隐着对张司宇的思念,只道,“去一趟白陵,对老夫而言确不是什么难事。”
邱怡迎着梁功长那忡忡目光,“我知道,对问天剑梁功长来说,是轻而易举,但对昔日张鸷而言,却是难上难。此前我正巧遇到了张天作,跟他聊了几句,他告诉我,冬月二十九,张司宇会去江心学宫为他行及冠之礼。他是从白陵出发的,云间城小次山可是他的必经之地。”
梁功长下意识敛起复杂的神情,轻轻回了句,“多谢了。”
活在白陵外的白陵人,对白陵城的忧心挂念,丝毫不比墨白城中的人少。
这样的一夜,梁功长仿佛回到了墨白城,邱怡对着与自己同出一宗的叔父,有如找到与父亲相处时的点滴,二人各自秉着对过去的回忆,暖着心中的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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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二哥、三哥、四妹要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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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丹青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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