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相知,行至天光,晓色云开,梁功长越谈越是将邱怡视为忘年之交。
邱怡告别梁功长后,回房打了个轻盹儿,又如往去到梁夫人房中为她行针。
一夜畅谈,她与梁功长的距离近了,对待梁夫人,也更为亲切,更为尊重。言辞间提醒着梁夫人,她早过适合孕育之身,与其拼尽心血再生个儿子,不如多多疼爱家中如花似玉的靓俏乖女。
经过邱怡月余的治疗,梁夫人身体愈发好转,愈发康健。时间一晃到了冬月中旬,邱怡与轩辕夏再下小次山,赴往江心学宫。
梁功长送二人下山离去后,也不像此先一般即刻回山,而是寻了一茶棚,给了棚主一锭银子,说是要租他的茶棚用一个月。那棚主当即答应,这锭银子,莫说租用一月,就是买下整间茶棚,也绰绰有余了。
冬日的寒意,难凉梁功长一颗热乎乎的心。他几日来撸袖露臂,招待往来行人过马,尤其是北面方向过来的,都格外留意。
黄昏时分,夕阳西坠,余晖将大地上的万物镀上一层金色,犹如梦幻一般。
静谧悄悄,梁功长听到远远处传来一声马的长长嘶鸣,接着又传来阵阵蹄声,梁功长再度探身望去,遥远的土冈上,一匹雄壮的雪龙骏昂然而立,将身后一骑远远甩开。
马背上骑着一银袍伟岸的身影,夕光照耀下,与那匹如雪般白泽的骏马,一体通亮。
梁功长似乎还看到了那男子的剑目和星眉,比图画上更加练达,更加英气。当那匹大骏驰过梁功长身边时,马上银袍的男子无意中回过头来。
一双漠视的目光突然和梁功长的目光碰到了一处,梁功长只觉自己的跳心被拽进了深渊,注送着那一骑银影南去。蹄声去了,双骑之影亦消失在视线,梁功长缓缓仰头,望着水洗般的蓝穹寂空。
心中对张司宇的懊悔也不再那么沉重。
当年,若是将他一并带离墨白城,哪来如今意气英发的白陵战神,他又能从哪里为他寻来那样一匹神骏的白马与他相配。在儿子光辉而灿烂的人生中,这份父子离别之苦,也许只是他童年中一段带涩的回忆。
张司宇毫无察觉,刚刚与其对视的一副炬目来自何人,只急切地向着江心学宫而去。
身后的楚英,一路亦是火急火燎,不仅是加鞭追逐着张司宇的骏马,更是想快些见到张天作与陈雅安。
可二人到江心学宫后,只见张鹏一人来迎。
张司宇询问张天作在何处,听到他正与林兮在房中,为新曲作词,心中一愠,不想弟弟到了江心,还是终日不离琴乐。
片刻不缓地“杀”到张天作处,一推门,却见屋中正圆桌上,围坐了三人,除了他认识的张天作和林兮,还有一位面容清丽的绿衫女子。那女目色端凝,左手执着笔,笔上浸满黑色的墨汁,在他推门前,似乎正在书写着什么。
张天作正后身的位置,陈雅安仍是一身黑衫,双臂抱胸,用着他记忆中那股厌恶甚极的冷目狠狠盯视着他。张天作看到他进来,先是诧异,而后也投出冷而不善的目光。
张司宇知道,他是在怨自己苛对他的母亲。
还未等林兮张口,楚英率先进门,快言道,“兄弟们,我来了。”说着,他已闪到圆桌边处坐下。
张天作看到楚英,心里也跟开了花似的,脸上早不见任何不耐烦的敌意,不忘介绍道,“楚英,这位是林兮,旁的是邱怡邱姑娘。”
而后更是温言地向邱怡说道,“邱姑娘,这位是楚英,他与雅安一样,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随着将手引向门处的张司宇,“那边是家兄,张司宇。”
邱怡见张天作如此郑重地为自己引荐,撂下笔,缓缓起身,分别向二人行了一礼,并未言声。
正好借此机会,可正经向张司宇看去几眼。
如今的二哥,长身玉立,触目精妍,早已抛却年少时那云心月性般的谦谦风采,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萧萧肃肃的浩然英气。人只消往那一立,便觉其如沉渊渟蓄,可与山岳相峙。
张司宇当着陌生姑娘在,不好发作,只肃着嗓音道,“林兮在江心,倒是方便你新曲填词了。”
张天作得意一笑,“本来林兮已经写的很好了,可他说,邱姑娘的文采更好,这不?还专程请邱姑娘再来润色润色。”
张司宇收起正色,“还不快过来,让二哥瞧瞧。”
张天作才刚刚起身,张司宇已三两步站到他跟前,细瞧起他那玉泽般的润颜,如今已是完成长开,眉眼间舒和却依是自持清举,再瞧不见孩子气。
张司宇很是满意,又上下不住地将他周身打量一番,最后,双手拍了拍他的双肩,不忘捏摁几下,只觉手底的团团实肉也正绷着劲也自己较着,感慨道,“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楚英回目瞥看,不屑道,“你瞎的吗?雅安这些年也长了不少。”
只这一句话,陈雅安就感到楚英这些年从张司宇身上积攒来的怨气。他亦有满肚怨气,张司宇奸巧地仿着张之合的字迹,用一封白陵少主的手书,将自己困在这里,无法回到白陵。一想到此,他盯视张司宇的目色也更加森冷起来。
“司宇兄,想你与天作是有许多话要说。邱怡,我们先行告退吧。”林兮提议道。
邱怡面上虽是林兮之友,但对这几人更为熟悉不过,早早洞明他们的不和之气,却一反常态道,“张公子正在兴头,你可千万别扫了他的雅兴,快坐下来,我们继续。”
话音方落,邱怡便重新提起笔,准备再写点什么,将正欲客套请让的张司宇惹出一脸不悦。
楚英听到,心中诧笑不已。在白陵,人人不敢忤张司宇,不想江心学宫的一位小小女子,竟这般不愿给他颜面,还懂得搬出张天作来说话。为邱怡撑腰道,“对对对,别因我们断了你们的兴致。
见楚英爽朗如故,邱怡莞尔回之,笔尖对着纸稿问道,“适才我们改到哪儿了?”
林兮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难得见邱怡如此有兴致,不忍拂她意。
张天作却饶有余味回道,“到这句了,‘碧落黄泉未成聚’,邱姑娘你说这句韵脚不好。”
张司宇自有许多要关怀张天作的话语,但对着一位不曾相识的姑娘,他也不好太过严声厉色。只一把将邱怡笔尖将触的纸页抓起,看看他们这般兴师动众是在填一首什么样的词。
邱怡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本以为张司宇强行夺走纸稿,是要下逐客之令,正要嗔怨,抬眼际,见张司宇默读起了词稿。
改蹙起眉头,凝沉双目,腹诽道,二哥,不想你还是这般好为人师。
一首短词,张司宇反反复复看了多遍,面色端肃,眉目深锁,良久后眼尾微微弯起,缓缓道,“‘碧落黄泉未成聚’这句不只韵脚不对,与上文的‘天上人间’接连出现,也是重复。”
说话间,他的眼角眉梢尽是笑意。接着,露出一股沉思之色,不过片刻,张司宇说道,“四海无人对夕照。”
林兮正斟酌着,前面明明在写月色,后文改话夕阳,是否乱了时序?
听道张天作喃喃嘀咕着,“这是写星月的。”
张司宇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孤山野径,若是有人同观夕阳,何愁无人共赏星月?”
见众人皆默,张司宇瞥了眼邱怡,又对张天作道,“改也改好了,现在,可以请林兮和你的朋友先离去了吗?”
张天作面露为难,他也极想送走林兮与邱怡,和楚英叙旧,但张司宇不容商量的语气,却令他一时间不想从命,又不敢逆二哥的意。
楚英亦不爽,挑刺似的驳道,“改得哪里好了?我看还差得远呢。”
张司宇知楚英是故意让自己难堪,只道,“是与不是,非你一人之言。”
楚英脸上挂着一股嘲讽,望了望冷目的陈雅安,又视了视如噎的张天作。屋内六人,其中三人是天作之合馆中同生同长的兄弟,即使票选,数量也是占优,何会畏惧素日来一言堂的张司宇,提议道,“要不我们一起评评来?”
邱怡才是明了,与张司宇比试填词作句,肯定是讨不到便宜,只道,“张公子,令兄纠改得可还合你心意吗?”
张天作款款点着头,温温回道,“正是我意。”
邱怡淡笑,又借着一股很是崇拜的语气道,“太好了,听说天作之合馆的剑琴鹰犬都很是出色。不知今日我是否有幸,可以听到张公子为这篇新词奏一曲?”
林兮心叹,邱怡才到清农时,青涩懵懂,生于山林乡野的她,与人疏离,对着那生机鲜活的万事万物更是无甚入心。
不想几年后,她不仅知道白陵城有天作之合馆这样一个地方,甚至,她心思亦如她的才思一般灵巧敏捷,说起话来,既懂得顺着张司宇的意,又不扫张天作的兴。
张天作知道张司宇极不愿自己终日沉浸在琴画中,才将自己送来江心学宫练武,故而他也不会再当张司宇的面主动提抚琴奏乐之事,甚至在张司宇赶来前,他早将自己的琴装箱收存,免得张司宇瞧见后又要训斥。
现下,邱怡提议起,他正好表现道,“雅安,去,将收好的竞仙琴取来。”
陈雅安回了声“是”,便顶着张司宇一双不满的视目,径自朝安放竞仙琴的木柜而去。
张司宇越是不喜,他便越是暗快。如果说楚英只是纯粹的看不惯张司宇,那他对张司宇简直厌恶之极,即使他清楚自己难敌张司宇一掌,但也从不惧他怕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