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仙琴?”邱怡忽提了句。
张天作道,“这张琴虽不像符光剑那般人人皆知,但当年确是这琴伴着家父名盛天下的。”
邱怡目眶一热,饶味看向林兮,笑赞道,“林兮,我们今日真是走运,既见着了天作之合馆的忠犬,又可听得张公子弹奏素衣剑仙的琴。”
林兮瞥到张司宇威肃的神色,低声应和道,“你有耳福了。”
话音落时,陈雅安已将一张扁长的古琴轻放置张天作身前,桐木的琴身,简约不失雅致。可琴间最下方的,确是一根残弦,林兮瞧着那根断弦中间似乎被人去过一断,即使抻直两端弦头,中间似乎还空出几寸。
问道,“天作,这弦怎么断了?”
张天作回道,“断很多年了。”
林兮目色大诧,“你的琴音,都出自这断弦之琴?”
张天作熟练地将指腹贴上五弦,“五弦足矣。”
邱怡默望着那琴,父女独处时,父亲就常为她抚琴。
古琴断弦本是常事,竞仙琴前五弦,宫商角徵羽每每断裂,父亲都会续上新弦。
唯唯下方两弦,她第一次见到竞仙琴时,第七根弦就已经是断的了,父亲生怕第六根用久而断,也从未碰过它,更不许她与三哥碰。
她也曾好奇,如此弹奏,会不会影响曲乐之品,母亲则耐心讲起,七弦琴实则是由五弦琴发展而来。
邱怡默默说道,“古琴本五弦,金木水火土,而后添二根,是为文与武。”
林兮喃声,“陵侯爷曾以一柄符光剑败尽天下英豪,想必这根断了的武弦,是为纪念他游历江湖的那段时日吧。”
张天作解释道,“文弦和武弦指的不是文武之文武。曾有位叫周文王的君主,他的长子被暴虐的商纣王所害,可商国强大,报这丧子之仇,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悼念长子,才在五弦琴上添了一根,是为文弦,时刻提醒自己遇事隐忍,以柔应刚。他的另一位儿子武王数年后高举义旗,讨伐商纣,为鼓舞兵心士气,在其后又添了一根武弦,寓意以刚制柔。”
张司宇却是无奈,见张天作见了琴,兴致较之填词时更加浓郁,又见楚英与陈雅安丝毫不欢迎自己的模样,再留也是无趣。
朝着一直去留都不甚自在的林兮道,“林兮,随我出去走走。”
自张司宇进到这间屋来,遑论对他充满敌对情绪的楚英三人,还是逆拂张司宇意的邱怡,都未顾过张司宇的脸色。林兮只得应下,留邱怡继续同张天作抚琴吟词。
张司宇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出屋时,手中还拿着林兮与邱怡的词稿。
张天作自不敢提醒二哥留下墨纸,目送着他阔步而去。随着关门声响,邱怡悠悠将笔递到张天作眼前,朝他意味一笑,。
张天作意会,把竞仙琴往远处一推,拈来两页素白的宣纸,随着邱怡声声口述,一篇笔酣墨饱的《雨霖铃》跃然而现。
「风清天灿。与谁同坐,寂隼孤犬。山篱短短斜径,十分好月,人圆难见。两地清光满满,盼,寒褪春返。恨只恨,天上人间,四海无人对夕照。
银湾尚且横直伴。看人间,北斗参差乱。红尘滚滚寥落,新岁切,岂能无念?万里功名,白马银鞍飒沓河汉。莫惧命,换了沧桑,并辔双星耀。」
邱怡不禁心赞,天作笔意愈发进益,一副铁划银钩,笔笔如仙露明珠般灵气。抬头又见楚英的神态,他是个心思都摆在脸上的人,从张司宇离去时的得意洋洋,已变有急切催促之色。
邱怡淡声道,“张公子,不速之客走了,我也可以告退了。”
张天作惊喜,却挽留道,“我既应了为姑娘抚琴一事,难道让我失言不成?”
楚英虽也盼着邱怡快些离去,但张天作言之在理,也跟声道,“对对对,姑娘,我只是看那张司宇不顺眼,你在此多留会儿倒也无妨。”
邱怡环视起屋内三位男子,“男女有别,我与诸君共处一室,终是不便。张公子及冠礼时不是还有一曲琴剑吗?到时我也能见到,能听到,怎会令公子失言?”
张天作颔首温笑,“恭敬不如从命。楚英,雅安,送邱姑娘回房。”
自邱怡来到这间屋内起,陈雅安的那双眼睛,就时刻盯着自己,生怕他察出什么端倪来,安全起见,口中还是婉拒道,“不必了。”又视着楚英说,“楚公子自打进了这屋子,眼珠子一刻也未离开过张公子,我怎可坏人好事。”说着,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只听而后方传来楚英豁豁的声音,“谢了。”
邱怡才离开,楚英的话便如涛涛江河一般,不是牢骚张司宇目中无人,就是埋怨他一意孤行,总之,如今的白陵城里,都是他的走狗耳目。若不是碍着张天作面,怕是要将张司宇的祖宗们也皆数问候一遍。
这些,在日常往来的书信中,楚英皆有交代,但看到他手舞足蹈的气忿样,知昔年对自己谦谦而待的二哥,更严厉,也更刚愎了。
一度令张天作心中的暗气更盛更烈。
张司宇腹内亦是翻腾的无数蛇胆,而他却只能将一枚枚心酸苦涩生生咽下。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都要铁着头走下去。
林兮亦读出张司宇心中有事,只随着他一道延径行进钟灵山,不说话,不出声,给予他稍稍的宁静。
张司宇终在半腰处的寒亭停住了脚步,嘴中竟念起《雨霖铃》,双目一直仰视着亭脚处垂下的一根枯枝,目色哀沉。随后,朗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嘲,“林兮,这首词是天作的意思吧?”
“是,天作说了个大概,让我按着他的意思写的。”林兮回道。
张司宇沉声道,“你知道他为何要写这首词吗?”
“是为新曲子填的词。”
张司宇顿了片刻,伤感道,“莫惧命,换了沧桑,并辔双星耀。”
说后,他啜了啜鼻息,话锋突转,“太子乃先皇后所出,你若想为凌御医昭雪,为父母沉冤,与同当朝太子为敌无异,江王与他斗了那么多年,都未将他拉下马来,可见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足的。”
林兮目光闪动,“原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了,那何必拐弯抹角貌,说什么邀我去著书这样的话?”
张司宇取出火捻,将词稿纸角轻点到红芯上,冷冽的空气中散出微微刺鼻的味道。
将手一松,一团红红的焰无声落在地面。
张司宇不慌不忙道,“书是要著的,旧案也是要翻的。如今我在白陵,不敢说是万人之上,但手中好歹有些权力,待局势再稳固些,我有信心,定可为令尊昭雪。林兮,你可愿随我去成就一番男儿功业吗?”
林兮眉睫一跳,“此言当真?你真能做到?”
张司宇目光沉沉,神情还是那么平静自若,“我从不夸海口。”
林兮心头不由大颤,茫茫人海,尘世瞬息万变,二人相遇已是幸事。林兮始终未料,出身高贵,脾性清傲的张司宇,竟对自己投来金石般的承诺。
“司宇兄,只要你能助我为父母脱离罪名,莫说什么著书立说,就是让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
张司宇摁住林兮肩头,“很好,记住,只有手中有了绝对的权力,你说出的话,才有人听,才有人从。你按我说的做,待到白陵后,我为你说定一门好的亲事,日后扶摇,做上一军统率,也不是难事。”
林兮神色突异,整个人都整愣住了。邱怡虽未生得上天见顾的容貌,虽未生在手握高权的门第,但她的端庄素雅,她的书生气华,不知要比其他女子珍贵几许。
初遇时海棠花雨中飘飘如飞的遗世少女,许心时中秋月下娉婷温柔的清冷孤人,早已成为他心中如月光般美好皎洁的回忆。
他心头一凛,暗咬住牙槽,硬硬从齿间磨出句,“此去白陵,我是想带上邱怡同行的。”
张司宇沉下眉梢,“就是刚才那位傍若无人的姑娘吗?”
林兮道,“邱姑娘是我在清农时的同窗,她自幼隐居于山野,又身纤体弱,故而少与人接触,疏于人情世故。”
张司宇深深看了林兮一眼,白陵十万人马的节调之权仍在姚远舟手中,有了他的忠心协作,便是没有兵符,也可将白陵的营权兵马牢牢握在手中。
可惜,无论是他,还是他两个居任副将的儿子,摆出的都是一副不从不拒的态度,令张司宇杀用两难。故此,才想要林兮与姚远舟的女儿结亲,以便将林兮安插入军中。
“我为你安排的亲事,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可想清楚了?”
林兮旦旦应道,“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张司宇触动,曾经,伯父也有意让他娶姚远舟的女儿,他同样是以这样一句话回复的,才引得伯父盛怒,将他发配到极遥镇的兵营,让他认清,若无旁助,一点点摸爬滚打是件多么费力又无用的事。
张司宇视着林兮,像极曾天真的自己,当年若肯松口答允这门婚事,今日的他又何须苦苦拉拢姚远舟?
盯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人,张司宇再度问了句,“你当真想清楚了?”
冷风横扫,雪粒簌簌落下,山间很快铺上了一片白。
林兮坚定不移道,“司宇兄,我不想做违心的事。何况,我早已答允过邱怡,要带着她去白陵定居。”
“君子有诺,言必行之,我不勉强你就是了。”张司宇当即回道,目光却极其漠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手足齐相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