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司宇转身抖拂着衣衫落雪,极目遥望。
“林兮,你我初遇时,我便确信,这世间只要有你一人懂我,我活得就还有些意义。”余光扫过浮雪间的纸烬,又道,“今日,我更确定了。”
张司宇爱才亦惜才,才想为林兮平铺一条扶摇而上的康庄大路,而不是像他这般,每一步都是在用声名下注,用生命豪赌,步履维艰。
还好,六皇子赠的那口破魂,令本天骨出类的他早早完成人生的突破,将昔日压在他身背的重重大山踩在脚下,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
暮色渐沉,雪越下越大,满山间只剩下轻纱摩挲似的细碎声响。林兮送张司宇回到客舍,门一闭,外间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消。
张司宇眸底顿亮,面色较之冰雪更为冷寒。
月光之下,突然从张司宇房里闪出一条银影,银白身影又一闪,便到了邱怡房外,结了银霜的青砖面未留下一道痕印。
梦寐中,喉咙忽被钳紧。
邱怡猛然惊醒,抬起眼皮,看到正有人掐在自己咽喉,如行刑判官般俯视来,目光尽是冷漠与睥视。
此刻,他眼中的邱怡,无非是砧板上的一条鱼,指节只消再稍稍加力,这活灵一命就将永远在这世间消失了。
邱怡惺眼辨着偷袭之人,呓语道,“二……张司宇?”
张司宇无惧邱怡认出自己,毕竟所有见过他出手的人,皆毙命了,故而,无论过去了结过多少性命,都不曾掩面。
对那些逝去的生命,他亦从无悔愧,因为,他杀的每个人,都是阻他成为白陵城霸主的障碍,“为了白陵的将来,你必须得死。”
他漆黑的眼眸宛如两个幽黑的空洞,对邱怡透露着尖锐与麻木,仿佛她是一个罪无可赦的祸害。
邱怡登时不安地“咯噔”了下,好像走在悬崖突然一脚踩空,双手本能地抓住张司宇掐在喉间的手,论是如何掰拽挣扎,那只硬硬的手,都将她抓得纹丝不动。
随着挣扎,喉间掌劲更加足了,呼吸亦愈加艰难,任自己再是徒力挣扎,也发不出一丝声。
一时间,邱怡心中充满了恐惧,难道二哥在那首《雨霖铃》中,识出了自己的文风?那也不该,识出又如何?他应还不知我是小乐女儿的事……
幸好,她并没有被恐惧征服,松放左手,中食两指并拢,竭力靠向张司宇腕心。
张司宇腕间一刺,本能张开了手。心想,这妮子藏了功夫在身上。
恍身际,张司宇手背筋处又是一痛,适才被他控于床际的女子瞬地跳去床外。
张司宇寻声回头,沉沉目色中,散着无尽杀意,右掌如风行电掣般拍到。
猛掌未来,迅风先至,邱怡竟不自避,转而送出一串名为“九蛇连环”的探花手,往他手腕处脉穴击去。张司宇亦不容她缓势脱身,邱怡每每疾抓,他都以铁手硬刚,震得邱怡指节剧烈麻痛。
邱怡知张司宇绝非虚名,手指巨痛之极,再度使出探花截梅手,左腕阴手旋转,以一道怪异力道拿住张司宇右腕。
探花截梅手是云间医者为在悬崖峭间摘取花草所用的功夫,论掌力难及回龙功,但九路功法,四路擒拿,五路抓爪,无论截梅手还是探花手,都是极尽精妙巧劲儿,玄心奥义诀内功修为越高,探花截梅手功效越大。
然而邱怡学此门功夫尚浅,用不出几十年的内力修为,只是她将其融进经穴学理,每次出手都专攻人身要穴,才暂以巧劲儿应对回龙功蛮力。
张司宇腰带间一闪白光,一把软剑立向邱怡肩头而去。
邱怡见他来势汹汹,随手抓起一茶碗,投向张司宇右肘曲池合穴。哪料张司宇竟然不理,长剑直削来,人即被张司宇的软剑缠住,
若仍以探花截梅手迎战,不过十招,必丧于张司宇剑下。在那一瞬间,邱怡脑中闪过很多片段,想着要不要赌一把。
她在犹豫要不要亮出底牌,可无论张家剑法还是回龙功,一旦在张司宇面前使了,必会引起怀疑,若不能一击击退,便在此交代了。
她急忙退步,身形晃动间,将一颗小药丸送入口中。说道,“张司宇,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今在江心学宫遇到我,便是你生平最大的不幸。”
邱怡假作平静,高举微微发抖的双手,“我自认不是你的对手,能不能给我留份体面。”
张司宇问道,“你有何遗言要说与林兮?”
张司宇虽放下了剑,但邱怡心仍怦怦跳,伺机步到桌边,翻过只茶碗,提起壶缓缓倒入满满一碗水,心才算稍稍踏实。
她快手一翻,捏着一方药包悬在水面上,转又道,“闭灵镇魂散,遇水即化,便是武功再高的人,都挡不住。不知是你的剑快,还是这药效发的快?适才我已服过解药了,你不必担心我。”
猝不及防间,张司宇有种被算计玩弄的恶感,在白陵城说风为风,说雨为雨的他,竟一时不慎,被邱怡算计到。
只听这位手持闭灵镇魂散的姑娘又悠悠道,“我听出来了,你要杀我,是为林兮。咱俩谈谈,也许谈完,你就不那么想杀我了。”
张司宇直言道,“在白陵,正有一条锦绣之路等着林兮,可他偏偏想带着你去到白陵,你说,你该不该死?”
“这就是你要杀我的理由?”
邱怡嘴上虽问得很理直气壮,但心底却更加踏实,张司宇并未识出自己身份,将有转机。
张司宇不置可否,“或许林兮还不理解,但这都是暂时的。今后,他会感激我的。”
邱怡无奈叹声,“是,你杀了我,林兮也奈何你不得。”转而,用着一股颇有威胁的语气道,“但是,现下,我正在为小次山梁掌门的夫人治病,如果我没有如期回到小次山,你觉得梁功长梁掌门会如何看你?”
这话激得张司宇短瞬间,又腾出另一股不快,他沉甸甸的一颗心中,已然对邱怡生出了真正的厌恶,“他是他,我是我。”
邱怡借机讽道,“你一点父辈的风范都没有。”
张司宇心头迸发出的不满,如同欲爆裂的岩浆,“父辈?我哪里有过什么父亲?”
邱怡用着一种耻弄又意味的语气说道,“我是说素衣剑仙。他豪闯十数年,人人道的都是他的侠风义举,还从没听人说他冤杀过一人,更未听说过,他自恃武功高强,为难过女流之辈。”
邱怡扫过的目光满是不屑,更令张司宇觉着不自在。
可他那股噁心与犯呕的不适,却随着邱怡提到素衣剑仙的名讳稍稍避散,松口说道,“我要杀的,都是挡我路的人。如果你不去白陵挡我的路,我可以饶你性命,最起码,在林兮与姚十一成亲前,你不能出现在白陵。”
邱怡揪着的心缓缓落定,“如果林兮点头同意这桩婚事,怕也劳烦不到白陵的战神上将亲自出面杀人了。”
张司宇眉头微微皱起,几乎没有一丝温和的表情,“你只需知道,与姚十一结亲可为他带来的好处,远比娶那些无家门权势的女子要多得多。”
“你自己怎不去结?”邱怡辩道。
张司宇似是被邱怡窥见着藏在心里的憾事,嘴角极不自然地咧了起来,“不需要你来操心。”
“我答应你,但并非是因你的胁迫。”
张司宇漠漠回道。“我只看结果。”
“张司宇,你听我说完。”邱怡追着声道,“林兮心肠仁善,白陵绝非他的乐土天堂。不管你是真心扶持他,还是有意利用他,我希望,在你想着自己大业时,亦能想着留他一条性命。”
张司宇向着眼前这位清农医堂来的姑娘如长辈的语气,只道,“我白陵张家从不跟清农的人打交道,自然也不会跟你们谈条件。”
邱怡摇了摇手中的药包,“你想清楚,现在是闭灵镇魂散在跟你谈条件。”
张司宇仿佛是被警摄住了,让步道,“只要你不去白陵搅乱他与姚十一的婚事,他娶了姚都督的女儿,谁人还敢动他?”
邱怡将别在指间的药包轻悬于茶水上,“我只求安命,林兮娶谁,姚十一嫁谁,与我无关。”
邱怡,在他眼中如草芥般,张司宇傲瞰下视,恐吓道,“你若食言,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邱怡追声问道,“你就不关心关心梁掌门吗?”
张司宇头也不回,就如未听到一般。
恨意再度决堤。
张司宇明明去了良久,可邱怡仍能觉着张司宇的那只手还在,不时撕扯着自己心中的裂口,即将愈合,又裂开新的口子,感觉自己已快无法承受。
掌心冷汗早已浸湿手中空空的药包,心中余悸不绝,此前一直在小次山为梁夫人诊治施针,几刻得来功夫再制出闭灵镇魂散?
她心中不住问着自己,如果今日握在手中的是一包货真价实的闭灵镇魂散,会怎么做?
张司宇亦如他所说,只看结果。
虽然邱怡字字如针锥,几欲刺破他内心几处仅存的柔软,被父亲毫无由说丢在白陵的旧恨,被伯父铁面坚心丢去极遥军营的旧恨,都是他的不敢直面的旧忆。
当他决心成为取代伯父时,已是一位不再有回头路的只影人了。
雪净夜肃的一宿后,江心学宫漫山遍野披上了一层白白的绒毯,慵懒的阳光透着苍白,洒落在雪层之上,泛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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