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因冷清舒不肯同安翊一骑，安翊担心他早起不清醒撞树，总是会拖延着迟缓半个时辰再动身。

昨夜慌乱，两人一个从梦中惊醒，一个彻夜无眠，没做休整便匆匆启程。

安翊倒也无碍，只是不知冷清舒是何状态。

正想着，安翊回身看去，却恰好看到冷清舒半身卡在树杈上的画面。

安翊一惊，立即朝之奔去，放声大喊。

“冷清舒，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你这样我真的很担心。”

“现下也没有旁人，而且我保证，绝不会动手动脚说胡话。”

安翊仰着头，做出对天发誓的手势，满目星光，满脸诚恳。

……

冷清舒妥协了，但他没坐前面，而是背对着安翊坐在后面，且留了个逢不贴近。

“冷清舒，你这样，能坐稳吗？”

“嗯。”

“但是这样。”

说着，安翊悄悄回头，与此同时，冷清舒瞬间察觉。

“诶别动，坐后面比较颠簸，你要坐稳。”

安翊调转方向，继续前行。

一晃眼，半个时辰过去，而冷清舒坐在他身后，并未有起身的意思。

安翊暗笑，拍拍小黄让其加快速度。

奔跑间突然加速，身体会受力向后倾倒，但安翊此刻不仅没有夹紧下肢，反而将身体放松。

不为别的，安翊只是想贴近冷清舒，顺着压向他而已。

谁知身后那人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坐得笔直，不动如山，安翊的背刚贴上去，瞬间又弹起来。

加速，贴背，弹起，安翊反复试探，见冷清舒没有反抗，便壮了胆子靠上去。

树木延绵不绝，四周宁静寂寥，安翊贴着冷清舒，总觉得要说些什么。

想同他说说话，既不能让气氛过于冷清，更不能将人气走。

“冷清舒。”

“何事。”

“我原以为你昨晚会打我的。”

“我很凶吗。”

挺凶的，但安翊不明说。

“你……不凶，可我又干了蠢事嘛，挨打也是正常的。”

“嗯，愚不可及。”

后方的人面无表情，前方的人惊呆了脸。

“你骂人真好听。”

“你……”

“我错了。”

“……”

两人一来一回聊着，无趣的路程便不知不觉走到了头。

出了山林，一片广阔的原野出现在面前。

原野一望无垠，苍茫深邃，明明万里空旷，却幽冥晦暗，薄雾迷蒙，看不见任何鲜艳的色彩，弥漫着厚重而又神秘气息。

“冷清舒，你看。”

一阵寒风吹过，安翊惊然指向前方，冷清舒闻声回头。

风吹雾散，一棵盘旋而上的冲天巨木，在远方若隐若现。

“走。”

安翊一声令下，乘黄扬蹄飞驰，踏过数里浅草黄沙，才勉强看清巨木的样子。

那巨木树根盘根错节，树干高达百仞，弯弯曲曲，指天生长，而树顶冲破云端，消失于空，不见全貌。

安翊凝神眺望，发现树根处似有光亮，便让小黄卯足了劲，朝之极速奔去。

两人来到巨木之下，果然看到树根下方有一发光的圆弧缺口，缺口旁还刻有几个字。

“建木天梯。”安翊盯着四字，将之念道。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并行向圆弧走去。

走近一看，里面竟是一道向上延伸的木质阶梯，阶梯通体泛光、蜿蜒曲折，顶端似乎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这便是深渊人口中的“天梯”。

奔波数月，他们终于来到目的地。

只要沿着阶梯往上走，便能回到青陆。

然而此时，安翊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紧握双手，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妥善处理的方式，于是纠结万分，像是被定住了身，迟迟迈不开腿。

安翊僵站着，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吼。

那是小黄在呼唤他，他听到了声音，却不敢回头。

他的伙伴，该怎么办……

安翊看向冷清舒，声音有些低沉：“冷清舒，它能和我们一起走吗？”

冷清舒没有说话，但安翊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答案。

其实他也心知肚明，只是想在挣扎一下，给自己一个心里安慰罢了。

深渊里的异类，怎么能出深渊呢。

安翊攥紧的双手，最后还是松开了。

“小黄，对不起，我不能带你上去。”

“谢谢你，好好照顾自己，遇到危险记得赶紧跑。”

安翊依旧不敢回头，拉起冷清舒就要往阶梯上走。

就在此时，身后又转来一声低吼，只是这次更像是一声卑微的哀鸣。

听见小黄呜咽的吼叫，安翊更加感觉自己像个人渣，需要时将它骑在身下，利用完了就将它抛弃……

但他别无选择。

安翊又劝了几句，可小黄依旧是哀声连连，不肯离去。

无奈之下，安翊回身怒吼：“你生在深渊就该老实待在这里，以为跟着人就能肆意游荡，安然无恙吗，我护不得你半点周全！走！快走！回到你最初待的地方，过你该过的生活！”

安翊涨红着脸，怒目大吼，说到后面已经有些破音沙哑，但还是对着小黄不停驱赶。

“快走！别回头！”

小黄自小跟着安翊，早已通晓言语，学会察言观色，也明白此番分离，日后再难相见，它看着安翊，眼眸中似有泪水溢出，随后引天哀嚎一声，遂转身离去。

看见小黄消失在原野上，安翊低下头，自嘲道：“遇到我真是它的不幸。”

“不是。”

安翊抬眸，看向冷清舒。

“它最后在谢你，祝你一路顺风。”

安翊原本只是心里难受，可听见这句话，反倒有些哽咽了。

“冷清舒，你别安慰我了，你这样一说，我更想哭了。”

安翊一边说，一边揉着眼睛，哭哭笑笑，窘态十足。

平复情绪之后，安翊再次向阶梯看去。

“我们走。”

说完，安翊走上台阶，冷清舒跟在他身后，一同往上。

天梯看似无尽，实则仅有九段，九阶一段，九折弯曲，越往上，越陡峭，且每往上一段，周围便会出现一些玄秘之物。

起初，两侧是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随后，又变成散发异香的奇花神草。

“冷清舒，你看那里，是惊雷草，还有护心草。”

安翊在一众药草中认出了几株眼熟的，指给冷清舒看。

冷清舒看了一眼，语气平静又严肃：“不可采摘。”

“我知道，这些草长在这里，指定是有问题的，我不摘。”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若是奇珍异宝皆唾手可得，便只能是诱人堕落的钩饵。

世人因私欲而来，想方设法从深渊获取珍宝，想要全身而退，也绝非易事，不仅要避过种种险境，还要抵住层层诱惑。天梯九段，不知又有多少人在陷落其中，半途不归。

安翊失足坠来深渊，本就不图那些身外之物，见到了也只是说一声，继续不紧不慢、谨慎小心地往上走。

“能保住性命出去，已是万幸，我可不会被这些东西冲昏头脑。”

安翊说着，回头看着冷清舒笑了笑，然而下一刻，笑容便凝滞了。

台阶下方，出现了一名女子。

女子身着蓝衣，长发盘起，盈盈腰间挂有一银铃，声音也如铃声般悦耳。

“安翊。”

那人唤着安翊的名字，缓缓向他走来。

铃声渐近，安翊看呆了眼。

眼前人是梦中人，但与梦境不同，安翊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

一双细长柳叶眉下星眸闪烁，两片微红朱唇笑意嫣然，顾盼之间，既温和亲切，又灿烂明媚。

“孩子，过来。”

安翊看着那双闪着温柔光芒的眼睛，一时竟无法拒绝。

“安翊！不可回步！”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声音。

是冷清舒在呼唤他，可他像是被摄了魂魄，只迷糊地看了一眼冷清舒，随后又转头看向女子。

“安翊，过来。”

女子说着，见安翊不肯来，便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来，我便走了。”

“别走！”

安翊伸手叫喊，要向后扑去。

冷清舒强行将人拦下，声音比方才还大。

“醒醒！你看到的都是幻象！”

看到女子渐行渐远，安翊几乎哭喊出声：“母亲！别走！”

冷清舒沉着脸，紧抓着安翊不松手，低声说道：“天梯一旦往回走，便不能出去了。”

“……”

因有冷清舒拦着，安翊最终没能追上那人，他放下手，慢慢冷静下来。

他将头靠在冷清舒身上，泄了气一般说：“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

冷清舒没有责备他，只是轻轻用手拍拍他的背：“我们回去。”

此后，两人摒除杂念，不再受外物干扰，一口气登上了阶梯顶端。

登顶的一瞬间，天梯的出口映入眼帘。那是一面与入口相似的圆弧门，其间泛出一层耀眼的金光。

冷清舒先一步走近圆弧门，伸手向中间探去，见手成功穿过金光，便将手抽回来，唤安翊上前。

待安翊走到门前，冷清舒点了点头，自己却侧身停在原地。

安翊见状，问道：“你让我先出去？”

冷清舒再次点头。

安翊不解，要出去，自然两人是一起啊。

“我们一起出去。”说着，他拉起冷清舒的手，向前迈步。

千辛万苦，只等这一刻，手牵起了，他便不会轻易放下。踏出这深渊门，今后阳关道，他也必不会与他分道而驰。

此时此刻，安翊已经开始想象出去后的惬意生活。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简单。

只一霎，方才冷清舒轻易穿过的门，已变得如墙般坚实，过不去了。

“为何……”

突然，安翊想起此前一件类似的事情。

他迅速拿起冷清舒的手，往门上放。

冷清舒轻松通过，而自己摸上去，便是一道密闭的墙。

与蝴蝶洞不同，这墙没有缝隙，不给安翊任何机会。

刹那间，安翊惊恐万分，看着冷清舒，止不住发颤。

“冷清舒，我为何，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