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死了。
是被淹死的。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依旧在想着那副未完成的壁画,想着那个人的脸,想得身心空荡,哪怕是被水淹没,也不能被填满。
死亡的感觉,来得很慢,也很熟悉,他沉沦着,静默着,带着遗憾与期待,渐渐闭上眼睛。
若是有来世,他定会寻到那人吧。
寻到那人,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沈晏用最后一丝清醒思考,微微勾唇,随后,彻底沉没于无尽黑暗。
然而,在堕入深渊的最后一刻,他忽然灵肉分离,灵魂化成一缕光,疾速往另一个世界飞去。
那个世界,似乎也是一片黑暗,但沈晏能感觉到一股温暖力量将他环抱着,似微风抚流水,又似细雨润春草,让他无比安心舒适。
他缓缓睁开双眼,一张如玉容颜映入眼帘,一瞬间,他泪溢眼眶,颤抖着抚上那张脸。
“终于,见到你了……你还好吗,我素未谋面的……哥哥。”沈晏哭着笑着,声音哽咽又激动。
听见其哭腔,冷清舒低语道:“抱歉。”
沈晏顿然,不解问:“为何道歉。”
“我知道你在呼唤我。”冷清舒看着沈晏,又说,“可我,没能去救你。”
沈晏仔细听着冷清舒的每一句话,他虽是道歉,可语调却几乎没有任何起伏,一双眼眸浅淡如水,也没有丝毫波动。
果真高冷如松,若不是方才亲身体会,沈晏也不敢相信,这冷冽的外表,竟会透出融化人心的暖意。
抱着些许疑惑,沈晏坐起身,先是环顾四周,而后深情凝视对方,颤颤问出声。
“你是谁。”
“我……”
“嗯?”沈晏歪头。
“我是……”冷清舒又停顿,良久,沉沉开口,“你的树灵。”
沈晏听闻,忽地语塞。
“你是……我的……”
冷清舒微微点头。
不知怎的,沈晏回想起自己生前种种,声音开始急促起来。
“你是我的树灵,那我又是谁?”
见他神情异常,情绪渐渐失控,冷清舒忽然张开手,上前将人拥紧,应答:“你是我一直守护的人。”
沈晏怔目,微微张着嘴,不敢用力呼吸。
“……你一直,在此处等我吗?”
“嗯。”
沈晏已失去肉身,按理应不会再有心跳,可此时,他却彷佛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
他尝试着深呼吸,回抱冷清舒,柔声笑道:“你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心?”
冷清舒默默一问,沈晏恍然回神,他松开对方,双手扶其肩,疑问涌上心头:他是树中生的,是草木,草木,会有心吗?
思索了片刻,沈晏注视他的眼睛,轻问:“你方才,为何突然抱我?”
“从前你难受时,便会如此拥着我。”
“我不想看你难受。”
冷清舒平淡地回答着,声音依旧凛冽的冰凉感,但话语内容却出乎意料地撩人,撩得沈晏再不能平静,喃喃一声,随后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你有名字吗?”
“冷清舒。”
“清舒?”
“嗯。”
“清舒。”
“我在。”
“清舒!”
“我在!”
当一段段记忆和画面如洪水般疯狂涌进脑海中,安翊渐渐开始分不清周围一切究竟是过去还是现实。
看着冰冷石壁上刻画的血淋淋的真相,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穿越时空,与每一世的自己共同经历死生轮回。
然而每一世的经历,是欺骗是背叛,是无数次的失望与绝望。他被那些残酷记忆击溃,在黑暗中拼了命狂奔呐喊,可一切都没有回应,更没有尽头。
他终于还是沉默停下,不再挣扎,不再抵抗,任由黑暗将自己慢慢吞噬。
此后,他的孤独变成常态,悲伤也无声,直到黑暗中,出现微光。
起初,那只是一团微光,暖暖的,悄悄地,朝他飘来。他欣喜若狂,却也更加贪婪,于是,那微光慢慢化成人,慢慢学会说话,慢慢地,变得与常人无异,最后,甚至还生出了七情六欲。
安翊将之紧紧拥着,如同即将溺亡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死死缠绕,绝不脱手。
而对方还会轻抚安慰他。
“别怕,我在。”
嗯,还好你在。
否则这漫漫黑夜,叫我如何醒来。
安翊睁开红透的双眼,抚上冷清舒因惊慌而煞白的脸。
“谢谢你,我的木头神灵。”
“为何同我说谢。”冷清舒眼眸含水,微微颤动,“我本就是因你而生的树灵啊。”
“所以,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冷清舒浅浅一顿,微笑着点头:“嗯。”
永远一词,没有期限,那是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寄托,只要心有多远就会有多远。
轮回千年,冷霁是他,沈晏是他,安翊也是他。他从一无所有,到渐渐拥有,如今,更是念着永远有。
他的人生一直在改变,可也一直没变,因为纵使千变万化,命运也始终将他们紧紧相连,周遭再黑再苦,他们也总能在彼此身上寻到慰藉。
想到此处,安翊不禁感叹。
“你是我的守护灵,你因我而生,我为你而活。所以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嗯。”
听见冷清舒的回答,安翊终于将心中恐惧压下,他回望巢笼,眼中浮现坚定之色。
“那我们,走吧。”
“好。”
话音落,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往外飞去,中途,即使是听到呼喊声,他们也没有任何停歇,一口气来到洞窟出口。
安翊小心翼翼探出头,然而外界似乎没有太大改变,依旧是那阴气沉沉、静寂无声的模样。
“洞窟一带已集结不少虫怪。”
眼前情景,诡异而反常,安翊回想景宁说的话,皱眉叹气。
难不成那些虫怪都学会了隐藏自己?待人出现,才会蜂拥而上?
虫怪大多狡诈诡谲,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他此刻正站着此处,若是往常情况,虫怪应该已经迫不及待扑上来,可如今……
忽然,安翊脑中闪过一个猜测,顿时慌神一惊。
“清舒,我们去建木那处看看。”
冷清舒点头,正要揽着安翊起飞,就在此时,周围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吼叫,两人双双目色一紧。
那声音惊天动地,震得人心里发慌。
安翊抓紧冷清舒的手,默默暗忖,那怪物光是叫声就如此威武,本体该是多凶猛……
等等,这声音,这声音是——
“小黄!是你吗?!”
安翊激动地走出洞口,朝四周大喊。
很快,对方如回应一般,又传来一声吼叫。
安翊更加确认,那是它奔来的叫喊,他锁定一个方向,快步奔去,不一会儿,果然是通体金黄的它跃身而来。
见到安翊,乘黄兽匆匆停下脚步,一双眼眸幽幽含泪,凝定在安翊的面容上。
“多日不见,你又长大了。”安翊看着小黄的神情,不禁又想起当初自己将它抛弃的画面,心中愈发愧疚,“抱歉,我又回来了……我也没料到,自己同你一样……我们明明都生在深渊,可我却……”
安翊情绪激动,说话也断断续续,可小黄似乎听懂了,不仅屈下四肢,还低头轻蹭他。
“你不讨厌我吗?”安翊似过去那般抚摸它颈边绒毛,低声问。
此时,小黄微微抬头,紧接着,竟含糊发出拟人说话的声音:“不讨厌。”
安翊震惊,迅速回头看向冷清舒,顿时红了眼眶。
……
“多日不见,你还是找到我了。真棒!”
莫望舒抚摸白马,一边夸,一边牵动缰绳。
说来也巧,他这头刚收到长姐成婚的消息,另一头自己的坐骑便悄然出现。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在告诉他,他该收心归去。
此番回主城,他本想孤身前行,可一侍卫却说自己奉命定要随行跟上,如何劝都劝不走。
才出临渊镇,莫望舒默默回望,稍稍放慢速度,喊道:“你回去吧,我一人可以回主城,如今形势严峻,临渊镇更需要你。”
“殿下就别赶属下了,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你放心,我病得再厉害,也不会迷路坠马的。”
“……”
“怎么,你不信吗?”
本是一句玩笑话,然而下一刻,一阵热毒竟真攻上心头,灼得莫望舒屈身一震。
“殿下!”
侍卫见状,高声惊喊,立即加速为其牵住缰绳。
马匹停下,莫望舒捂着心口又抖了几回,良久,缓缓抬起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
“无妨,我缓一缓,便好了。”
“殿下,殿下的身体,属下都清楚。”侍卫看着莫望舒,颤声又说,“还请殿下保重身体,莫再强撑。”
“莫强撑……”莫望舒苦笑,无奈道,“可我一直都是强撑过来的啊……若是我不强撑,此刻,便是躺在床榻上,漫无希望地数着自己还剩多少时日……”
“……”
“为了不过这样的生活,我努力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与常人一样自由行动,证明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嗯,但我还想做得更好。”莫望舒眼眶微润,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想让大家每每想起我时,想到的都是难成大器,病秧子。”
“殿下……”
突然,莫望舒仰起头,释然一般笑了几声,悄悄抹了抹眼角。
“罢了,与其畏畏缩缩病死寒春,不如轰轰烈烈战死疆土。如此,我的名字写在那族册上,还不会太难看。”
话落间,莫望舒迅速牵绳,转身往临渊飞驰而去,任凭身后如何叫喊,也不曾停顿一刻,反而是愈奔愈快,愈快愈坚定而潇洒。
此端,少主白马赴临渊。
彼端,一骑乘黄踏原野。
而他们都有同一个信念:以无畏,平灾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