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 117 章

裴茗靠近了一些,凑到窗户边低声道:“这官场上的事儿属下不太懂,但就说这闫瑞,据咱们的密探来报,也不知他是发觉了什么,一接到圣旨,也马不停蹄渡了黄河往陕甘这边赶,倒像是追着找您来的。瞧他这样子,只怕已经知道人就在咱们这里了。”

沈穆道:“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

“那会是谁?”裴茗道,“当时派出的大多是隐匿无名的阁中弟子,您并没有露面,闫瑞如何知晓此事与您有关?”

沈穆冷声道:“当初是谁黄雀在后,自然就是谁坏我的事。”

裴茗略一思索:“是当夜那个神秘人?那人轻功卓绝,竟能单枪匹马的把人带出大理寺,只怕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沈穆冷哂道:“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专会干一些偷鸡摸狗趁人之危的勾当。”

裴茗有些疑惑的“呃”了一声。对于不明白的事儿,要么就闭嘴不说话,要么就换个话题。对于前者,就显得自己比较蠢,因此他选择后者,以表明自己很懂,只是心照不宣的沉默而已。他略一点头,又道:“据底下人的消息,那闫瑞已经马不停蹄追到了黄河以西,估摸着再有两三天就追上咱们了,到时候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属下先把小玉离带走避避风头?”

“你说什么?躲?”沈穆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费心思带他离开京城,难道是要他一直东躲西藏?”

“呃……自然不是……”裴茗感觉他家主子今日脾气不太好。

沈穆冷笑一声:“闫瑞那狗东西胆子倒不小,我正愁没机会找他算账,他倒赶着上门了。有种便来,不扒掉他一层皮我就不姓沈。”

不知道为什么,裴茗发觉沈穆这句话说的有点森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心提醒道:“只是闫瑞如今乃事皇帝钦点的特使,咱们也不好跟他正面起冲突吧……”

“此事我自有分寸。”沈穆摆摆手。

裴茗也知道自家主子绝不做任性胡来之事,便没再多言。

“哦对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交与沈穆,“这是二公子秘密托人带给您的信。”

看起来像是一封家书,是沈霖在杭州托沈穆的亲信暗中带过来的。沈霖是个相对寡淡清净的性子,平日也不会家长里短的写太多书信,此时来信,只怕是有要紧事相告。

沈穆打开书信,逐行看过。

看似是一封家信,但字里行间无一字家长里短的闲聊,皆是对朝中局势的细致剖析,主要说的正是这位张丞相。

对于这位新任丞相张景初,沈穆与其打交道并不多,只知道此人年方过四旬,正值壮年,曾是索行简最器重的门生之一。且处事极其圆滑,当初太子与大皇子斗争不断之时,此人便预料先机,明哲保身,既不依附索党,又不亲近太子,躲在角落里安分的当他的户部侍郎,作壁上观,绝不引火烧身。

但是据沈霖信中所写,新帝登基后,将曾经被太子压制的索相一党的官员悉数重新提拔,此人看时机已到,当即一改常态,异常活跃,事事察言观色,顺着皇帝的喜好来办。他借着自己曾经在扬州的人脉,为皇帝搜罗了好些绝色佳人,而他本人恰又极擅长书画,一来二去,与皇帝交谈甚欢,便逐渐深得圣心。

新帝此人自幼聪慧机敏,才智过人,却亦不能免俗,喜珍馐宝物,喜歌舞佳人,只恐于先帝嫌其不务正业,硬生生清心寡欲了这么些年。登上皇位后,愈发不甘囿于奏疏朝政,终日诗书酒宴、莺歌燕舞。他自认为只需玩弄好平衡之术,确保皇权稳固,至于天下琐事,自不必亲力亲为,交由几位辅臣处理即可。那张景初作为曾经的三科状元,自然才智过人,又曾经是索相门生,算是皇帝知根知底的人,时日一久,皇帝便逐渐将大权交与了他。

自从南迁都城之令下达后,工部加急在杭州建造新皇城,沈霖作为东道主,也屡次前往扬州面圣述职。他从小顺风顺水,性子难免有文人的尖锐,尤其是给长兄私下写的家书,就更加口无遮拦,毫不忌讳的吐槽道:

“新帝此人,性格诡谲多变,毫无建功立业之心,狭隘自私,虚伪狡诈,喜舞乐佳丽,喜奢靡铺张,喜玩弄权术,喜愚弄百姓,与世人口中贤德之虚名相去远甚!远甚!”

沈穆不由得暗自庆幸,这信幸亏是委托亲信秘密送至自己手中,倘若叫外人看见他如此诋毁圣上,只怕又要闹出大动静。

沈霖这信洋洋洒洒,将这几个月江南的形势写的事无巨细,分析并吐槽了很多皇帝提拔上来的新晋内臣,虽然大多数带着浓重的个人偏见,没有很靠谱的参考价值,但是沈穆也能挑挑拣拣的了解朝中的一些形势。

整整十页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沈穆从滔滔不绝的吐槽中一目十行,很快把信看完,淡定的对裴茗说:“告诉霖儿,让他在杭州谨言慎行,不必担心我这边。还有,以后写信抓重点,啰啰嗦嗦的看得人怪费劲。”

裴茗道:“……是。”

沈穆放下窗帘,又细细将那信看过一遍,有些烦恼的呼出一口气。随意扭头,却见楚玉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眼珠子,静静的瞧着他。

沈穆愣了一下,“何时醒的?”

“刚醒。”楚玉离慢慢坐起来。却看窗外,已是日暮西垂,夜色将至,“都晚上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无妨,累的话就继续睡。”沈穆探了下他额头,“已经不烧了。头还晕吗?”

楚玉离摇摇头。

也许是好久不见,如今突然这么面对面的呆在同一辆马车里,反倒有点相对无言的生疏感。

“现在到哪里了?”

“下午刚过了德宁府。”沈穆顿了顿,道,“德宁往西,就离并州不远了。”

“嗯。”

并州,这的确是一个给他留下很多回忆的地方,一个让人忍不住想回忆,也忍不住想逃避的地方。

楚玉离略微偏头,看向窗外。外头的风貌已经逐渐熟悉起来,德宁紧临并州,地貌也十分相像,皆是河西走廊上比较富庶的两个州府。透过车窗往后眺望,穿过长长的车队,沿着笔直的古道,可以看到城郭的掠影。暮色下,天际雾蓝,空气冷寂,城郊的村落已逐渐亮起灯火,如点点星光,散落在山峦之间。

“沈穆……”

“嗯?”

“我……”

那声“我”拉的很长,却久久没有下文。

“你不想跟我走,你感谢我救你出来,但是你真的不想再跟我回西北了。”沈穆无奈地道,“我都听到了。”

“……”楚玉离被噎了一下,微微皱起眉,“你别误会,我不是讨厌或者埋怨你,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却憋不出更多的一个字。

“我知道。”沈穆笑了笑,“我也不是要逼着你回西北,只是大夫说你肺腑损伤很重,要好好修养。听话,这阵子先留在我这里,等到身体养好了,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放你走,好不好?”

楚玉离静静的垂着眼帘,喉咙略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抿着唇。

就这样沉默了不知多久,直到楚玉离胸腔涌上一阵不适,偏过头低低咳了几声。

他咳嗽的时候,总是习惯于躬着身,用手掐住自己的下肋,这样可以缓解一点因受损的胸腔摩擦而产生的剧痛。

但是他只低低的咳了几声就止住了,然后若无其事的直起身子。沈穆却把他强行拉过来,让他躬身趴在自己腿上,“那是积攒的旧血,感觉胸口闷的话就别忍着,用力咳出来。”

他熟练的拍打楚玉离的后背,楚玉离便忍不住继续咳起来,越咳越止不住,声音越来越嘶哑,到后来整个人都躬成了一团,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一口陈旧的血沫给逼出来。

“好,咳出来就好。大夫说了,肺腑的伤没那么快好的,不要忍着,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告诉我,慢慢将养,以后会痊愈的。”

楚玉离趴在他腿上,点了点头,低低的喘息着。

他的手还一直掐着胸口,把胸前的衣料都攥得皱皱巴巴。此时虽看不出什么,但之前沈穆替他换里衣,除去衣服,才发现双侧肋弓早被他掐得淤青一片。

“闫瑞那人,一向以折磨人为乐,他自己发明了很多阴毒的刑罚,无伤无痕,却足以叫人一辈子生不如死。”沈穆轻轻拢住他的手,“我早该想到的,临走那天我去大理寺看你,就该想到的。”

“……很疼对不对?”沈穆道:“你当时很害怕,对不对?”

楚玉离顿了顿,慢慢挣开他的手。

鼻子突然很酸,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扑进沈穆怀里放声哭诉:“是的,很疼很疼,我当时很害怕,很难受。喊疼也没人理会,连躬下身咳嗽都做不到,想死都没办法解脱。我多么希望你能忽然出现,带我离开这里。你为什么来得那么晚?你曾经想过丢下我一走了之,对不对?可是你知不知道,除了你,我也许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

沈穆能感觉到他哭了,他把楚玉离抱起来,想帮他擦擦眼泪,但是楚玉离却把脸用力的埋在他肩头,不让他看清自己的脸。

“楚玉离,我们不要再这样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再相互隐瞒、相互误会了。我知道你很委屈,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不要憋在心里,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忍耐要好受很多,告诉我好不好?”

楚玉离没有回答他。

积攒许久的委屈终于化作咸涩的眼泪,一滴一滴,汹涌难止,晕湿了整个肩头。沈穆感觉他整个人都在啜泣颤抖,可是那哭泣是如此沉默,如此无奈,自始至终,他依旧一个字也不愿意说。

马车外,林间隐约传来夜鹰的啼叫声,悠远,深沉,在宁静的暮色里久久游荡,正如此刻马车内的气氛,神秘,隐晦,夹杂着某些不为人诉说的东西。

黄昏那样短暂,很快,最后一点余晖褪去,天地彻底沉入黯淡。

.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马车不再摇晃,似乎车队找了个地方停了下来。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说是来送药的,楚玉离立马坐起来,抹了把脸,若无其事的扭过头。

一个小士兵敲门进来,端了碗汤药,规规矩矩的把药放在桌上。临走时悄悄朝车内瞄了一眼,只觉得这俩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今日白天为了赶路,都没有停下来留给兄弟们吃晚饭的时间,此时行至山林,夜色浓重,黑灯瞎火,沈穆便下令原地暂作休整,明日天亮再启程。

士兵们便在山林里原地生火做饭,席地而坐,三五人围,闲聊私语。

车内,楚玉离已经哭够了,此时正呆呆的靠在床头,眼睛低垂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来喝药。”沈穆端着碗朝他示意。

热气氤氲,那个药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熬出来的,味道实在一言难尽,单是闻着就叫人想吐。

楚玉离顺从的接过去,碗凑到唇边,只闻了一下,眉头一皱,然后坚决的把碗推开。

“不想喝。”

“多大的人了,还怕苦吗。”沈穆道:“药都是这样,不喝药病哪能好呢。”

楚玉离一脸嫌弃的盯着那碗药。

沈穆十分耐心的舀一勺,送进他嘴里,“张嘴,对了,别犹豫,只要咽的够快,就一点感觉都没有。麻溜的,等会药凉了更苦。来来来,张嘴,啊……”

楚玉离只喝了一口,就噗的全吐出来了。幸亏沈穆躲的快,不然得喷他一脸。

“沈穆,这个太苦了,不喝了好不好?”楚玉离脸上还挂着泪痕,可怜巴巴的瞧着他。沈穆有点心软了。

“不行咱们就喝半碗,半碗总行了吧。”

“乖,不就是喝药吗,这几天昏迷着,不还喝的好好的,怎么如今清醒过来,反倒嫌苦了?”

“……”

“这么着,我喝半碗,你喝半碗,行了吧?”

楚玉离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我就不信你能咽的下去。

沈穆端着碗,心想豁出去了,千万不能在小孩面前丢人。然后他一脸壮烈的端起碗,像干烧酒一样大口闷。黑褐色的汤汁滑过舌尖的时候,那感觉真是酸爽透心,让人很难不怀疑这个药是不是用了十斤黄连浓缩熬出来的。他回忆起婉儿小的时候,生了病不肯好好喝药,自己也是这么哄着她的。心中不由得涌上苦涩之感,他还真是毕生操劳,当哥当爹当妈当婆,一辈子老妈子命啊。他眉心狠狠的跳了一下,若无其事的喝掉半碗,十分优雅的放下碗。

“你看,不是很容易吗?这个药就是闻起来恶心,喝起来还有点甜呢,嗯,有点像岭南人喝的那种龟苓膏……”

楚玉离十分怀疑且惊愕的看着他。

然后他也半信半疑的端起碗,横下心咕咚咕咚全喝完了。喝完之后拧着眉头呸呸呸了好几下,沈穆立刻把一块方糖塞进他嘴里。

“你骗人,明明喝起来比闻起来还恶心。”甜甜的味道溢满了整个味蕾,楚玉离嘴里含着糖,瞪了他一眼,“我也就是一点小风寒,以后不用喝药了。”

“不行,必须得听大夫的话。”

“那以后我喝一碗,你也要陪我喝一碗。”

“行行行,怎么着都行……”沈穆心满意足的把空碗放到一边,把桌上的信封收回抽屉里。心说,你只要肯乖乖喝药,快点好起来,让我干啃十斤黄连都行。

楚玉离也不全是嫌苦,主要是他之前在大理寺被人按着强行灌药,又苦又烫,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以后每次闻到药味就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那是什么?”他看向那信。

“沈霖写的信。”

“写的什么?”

“骂人的话,还是别看了。”

“你骗人。你那个二弟看上去温和儒雅,怎么会骂人呢。”

“他跟你一样,闷骚,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脾气大得很。”

“我哪有。”楚玉离道:“别人不惹我,我自然不会乱发脾气。”

沈穆眼有笑意,点头道:“是极,今后定不敢再惹你生气。否则你起了脾气,躲起来不见人,我便是天涯海角都找不回你了。”

“……”楚玉离愣了一下,慢慢吸了下鼻子,低垂着眼睛,没有回答。

沈穆静静的看着他。

他能明显感觉到楚玉离的气质有些变了。之前他在沈府里,他还总是眉开眼笑、东瞧西看,眼睛亮亮的,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湖水。现在他虽然也清醒着,偶尔也会说笑,却愈发沉静寡言,眼里隐隐蒙着一层灰色的雾霾,整个人颓唐而失落,好像被什么东西封闭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他人在杭州,想必跟你谈了很多朝中的形势吧,我见你方才把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大约不是什么好事儿。能不能说给我听听?”片刻后,楚玉离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别误会,我只是闷了太久,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想多听些外头的事,否则整日病怏怏的窝在床上,岂不是成了废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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