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可做?”沈穆笑道:“那正好,我西北军为贤是举,不如日后来我军中当参军,可好?”
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楚玉离摇头笑道:“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随便看看,没有什么别的企图。”楚玉离看着他,略微思索后,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解释,“之前在大理寺那些话,也大多是骗你的,我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圣人心肠,但最基本的是非判断总是清楚的。宋将军对我很好,我自然不会存心害他。我也没有想过处心积虑的去害什么人,虽然有时候我也确实挺讨厌他们的……你笑什么?”
沈穆:“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我有说过怀疑你,防备你,抛弃你吗?”
他把信交到楚玉离手里,“我愿意敞开心扉的把一切告诉你,也请你信任我,不要再对我这么见外了,好不好?”
很久以后,楚玉离才极其轻微的点了点头。他打起精神,用力抹了把脸,从榻上半坐起来,就着小几上的烛灯去看那封信。他看东西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车内安静无声,只间或响起翻书页之声。在这个姿势下,他微微低头,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半张脸浸在烛光下,沈穆便就着灯光,静静的看着他。
“看不出来,你那个弟弟还挺……呃……性情中人,挺好的。”
片刻后,楚玉离抬头,由衷感叹。他这位弟弟还真是文采卓越、才华横溢、公正不阿,对整个朝廷官员几乎无差别对待,给每位官员都赐予了不少于五百字的花式批判,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沈穆一本正经道:“就像我弟吧,看上去温文尔雅,混熟了才知道是个啰啰嗦嗦的话痨,在家带孩子的时候就更惨不忍睹了,活生生一个女儿奴。换句话讲,有的人呢,看上去风流倜傥的,整日花言巧语,实际上是个没底线的人渣。外头世道乱,更是鱼龙混杂,千人千面。你年纪小,容易被蒙骗,万万不可轻信他人,被什么鸡零狗碎给勾走了心肠——你懂我的意思否?”
远在杭州的,正苦于怎样哄小女儿睡觉,而焦头烂额的在院子里抱着娃转圈圈的沈霖,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扭头对妻子说:“怎么感觉有人说我坏话?”
沈穆完全没有为出卖自己的老弟而感到丝毫的愧疚,仍旧一本正经的教导晚辈。
“大约……懂吧……”不知道为什么,楚玉离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人就是耶律希。他满头黑线,随意打马虎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先谈正事,谈正事。”
“根据信中所言,这个名叫张景初的新晋丞相大约是个保守派,他废除了以前旧太子在位时的各种新政措施,重新恢复了自开国以来沿用至今的旧的赋税田亩制度。”
沈穆:“是。先前太子在江南改革,民间反对声一片,张景初就任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放弃新政,恢复古制。朝中官员大多也对此表示赞同——你呢,你怎么看?”
楚玉离却斩钉截铁的摇头:“走回头路,便是倒退了。当时太子大约也是请教了很多高人,才定下最终的新政计划。初心是很不错的,若能顺利施行,不要走偏了路,我觉得会有很好的成效。可惜太子没能沉得住气,最终只得草草收场,不曾留下什么功业。至少我是觉得很可惜的。”
听闻此言,沈穆略一挑眉,问:“可那新政确实有诸多疏漏,比之完备条理的开国古制,还是有很大差距,既如此,何必要冒着风险,剑走偏锋呢?”
楚玉离想了想,道:“新出台的法制,未经实践更正,就如无露之禾,自然比不过扎根数百年的古木。可如今,战乱迭起,可惜那古木扎根之处,已是泉水干涸,蠹虫泛滥,这颗古木便也最多再维持数年繁盛的假象,早晚会凋敝枯败。若再不寻求新土壤,重新栽种新苗,这气运怕是早晚要断结了。”
沈穆眼中有了赞许之意,复问:“那你怎知这新政便是一片新的沃野,而非另一片不毛之地呢?”
楚玉离道:“这种东西,自然也不好说,单就我所知道的并州来说,我常年在教坊,对并州那些官宦纨绔也还算都有所耳闻。扳倒了一个索家、薛家,仍有无数个豪门大户,散布于并州各个郡属,根深蒂固,导致并州贫富差距极大,上层权贵相互结盟,焊死车门,阻挠底层上车,在这种不讲武德的存量博弈中,普通的平头百姓自然渴求公正,哪怕牺牲自我。如此一来,继续沿用开国以来的那些政策,打着平等的名义扩权、加税、控制言论、制管贸易,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却看沈穆一直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楚玉离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上过学,很多东西大多是自己瞎想,自然有很多说的不对。你倒是别笑话我……”
“怎么会笑话呢。我看,让你去做参军可真是屈才了。以后你来我西北军,我请你做八大营的军师好不好?”却看楚玉离一脸惊愕的瞪大眼睛,他笑了笑,夸奖道:“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难得了。”
“只是那张景初乃当科状元,你我能看出来的东西,他自然也心知肚明。我早年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感觉这人就是狐狸和王八的复合体,又奸又能缩。如今他却还是循规蹈矩恢复了古制,那就充分说明他就任丞相,也不过跟马槽里的苍蝇一样,混口饭吃。”沈穆道:“如此一来,他既不得罪江南世家,平息了因新政引发的矛盾,又顺了皇帝的意思,毕竟新政是旧太子一手推行的,若继续完善新政,就不可避免的要启用一些太子旧党,这自然不是皇帝乐意的。”
楚玉离点点头,“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我看到信上说,他还兼任了枢密院的军政,这么一来,岂不是要压你一头,那你日后岂不是要被他和皇帝牵着鼻子走了?”
“枢密使的位子一向是丞相兼任的,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远在江南水乡,根本管不到西北军营的实事儿,我呢心情好了给他点面子,心情不好谁还管什么狗屁枢密院,他爱哪儿凉快哪儿凉快去吧。要说这百十年来也是可笑,叫一群烂读书的管军事大权,那不是扯呢么……”
沈穆大言不惭的说着,那神情只差没把“没错,在西北我就是老大”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沈穆你能不能别总当我是三岁小孩!”楚玉离却早已不信他的鬼把戏,皱眉道,“皇帝他表面上给你大权,背地里却给你底下安插了一堆政见不合的官员。你要肃清西北的形势,就势必要得罪一大批人。等到皇帝把你用够了,而你与西北的各方势力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皇帝肯定会过河拆桥处置了你,如此一来,既顺理成章的平息了西北各方矛盾,又除掉了你这个威胁。你这次回西北根本就是在刀尖上走你知道吗……”
其实他说的都没错,这也是沈穆一直心烦的事情。但是看到楚玉离这样面红耳赤的样子,沈穆忽然就很想逗他,便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也早知自己必死无疑。此次回西北,也早已备好棺椁,只等着平了内忧外患之后,便能以身殉国,含笑九泉。唉,等到兔死狗烹之日,还要请你来替我收尸……”
“别胡说!”楚玉离脸色骤然煞白,扑上去用力抱住了他:“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沈穆也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忍不住摸了摸他后脑勺,哈哈一笑:“小玉离,你咋这么好玩呢?”
“喂我跟你说正事呢,”楚玉离反应过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为老不尊!”
“?唉,真是人老遭人嫌呐……”沈穆悲痛欲绝的长叹一口气,话还没说完,胳膊就被人狠狠拧了一下,痛得他哎呦一声,“嘶……力气不小嘛,看样子病是好的差不多了。”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然想起了一阵嘈杂的喧闹。仔细去听,却是兵刃相交之声,楚玉离心中一惊,朝窗外看去,“外面怎么了?”
沈穆不再插科打诨,看了眼车外,镇定道:“别怕,一群山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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