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遇故人胆战心惊

索朗轩皱了皱眉,意犹未尽地松开手,站直身子朝门外看去。

门外,裴茗领了一队人马,已经将牢房围了个起来,曹益才看看四周军兵的衣着,指着他斥道:“裴茗!沈穆前日已经交了西北军虎符,你有什么权利调动地方驻军?”

裴茗抓着腰间的刀柄,一步不退,“交权?朝廷的公文一日没有下来,沈将军就还是西北八大营统帅,我裴茗裴茗身为副将,就还能调动驻军,为国谋事!今日竟有人不顾律法私自审讯,滥用刑罚,你别忘了,皇上特许我军有便宜行事之权,我即刻就能把你们捉拿伏法!”

“你你你……”曹益才气得双目圆瞪,“御史台和刑部的人都在,沈穆胆敢命你擅自调军,日后我必向皇上参他!”

“尽管来参,我裴茗在京等着你!我到要看看你这御史中丞的位子还能做多久。”裴茗说罢,不再理会他们,他看见楚玉离被绑在刑凳上浑身发抖,当下火冒三丈,当即亲自解开他身上绳索,把他抱起来。

“裴副将,”索朗轩眯起眼,对裴茗冷声道,“你如此胆大妄为,不怕给你们家将军招来祸患吗?”

“这句话末将倒是该问你。”裴茗抬头道,“来人,把这里看好了,务必要把两位大人安全护送回京!”

“遵命!”

“裴茗!你胆大包天!我要上奏参你!!参沈穆!!皇上绝不饶你们!!”曹益才在后面咆哮,裴茗却已经抱着楚玉离大步走出去。

他见楚玉离一直在发抖,还以为他是受不住杖刑,忙拍拍他的后肩,轻声道:“别怕,玉离,沈将军派我来了……”

沈将军……

沈穆。

楚玉离紧紧被抱在怀里,脑中却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像是有光冲进他阴仄的心里,把那些叫嚣的记忆赶了出去。他想起沈穆临走前那一夜曾轻轻拍着他,要他把过去忘个一干二净。

可是他没能做到,他忘不掉。

楚玉离无声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不是为方才受的刑罚而哭,他是为自己的懦弱而哭。

他怕。

他怕极了那些回忆,那些回忆像恶鬼一样缠着他,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现在莫名地想让沈穆在自己身旁,他想听见沈穆沉稳而含着怒火的声音,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哪怕再一次打断他的腿,只要能让他忘记那些无尽的夜晚忘记那个可怖的面孔,只要能把他从那些不堪的回忆里拉出来。

裴茗抱着他径直走出监狱,直到冷风吹在头上,楚玉离才彻底清醒过来。

马麟和戴凌若就等在狱外,看见两人出来,马麟立刻把带着的冬衣递过去。裴茗瞧楚玉离浑身打颤,忙接过衣服把他裹住,伸手探了探他额头,问:“哪里不舒服?”

楚玉离摇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刚才……刚才那人,是谁?”他的嗓音还在微微发抖。

“一直叫嚷的那个是御史中丞曹益才,他身后是索行简次子索朗轩。”裴茗忙道,“怎么了,他们之前是不是对你用了刑……”

“索,朗,轩……”楚玉离却只是怔怔地、微乎其微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闭了闭眼,又问,“李大人呢?”

“李大人是皇上下旨看押的,我这边实在不能直接带他走。”裴茗道,“我让凌若和马麟先送你离开,李大人那边我再想办法。”

“不。”楚玉离道,“我想见他一面。”

裴茗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倒不是觉得麻烦,而是李子默已经被折磨得狼狈不堪、浑身血腥,他怕楚玉离见了惊心。

楚玉离道:“李大人待我有恩,我实在放心不下他。”

裴茗见他神色执拗,只得点头应下,“好,我带你去。”

*

李子默这两日被关在臬司衙门大牢的最里间。此时裴茗带了几个军兵走来,门外差役瞧这群人披甲执刀,也不知什么来头,一时为难,“军爷,这是朝廷的钦犯,小的们实在不敢私自开门。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实在担待不起……”

裴茗抽出腰间白刃,“你现在不开门,我当场要了你的小命!”

“军爷饶命!小的这就开……这就开……”差役忙抖出钥匙开了门。

室内血迹斑斑,李子默之前受审时被打得血肉模糊,裴茗来直隶后暗中命人多有照顾,可此时他依旧是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他身上戴着刑具,无力地瘫靠在草席上闭目喘息,面色十分憔悴。听见有人进来,他方才微微偏过头,朝门外看去。

裴茗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把楚玉离放在草席上坐下,自己单膝跪地朝李子默行了一礼,“大人这几日受苦了。”

李子默看向裴茗,眼中没有意外之色,声音却十分暗哑,“裴……咳,裴副将,沈穆让你来的吗。”

裴茗跪地抱拳道:“沈将军只是下令,要末将无论如何护住您的性命,把您安全送入京城。属下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好带兵闯了进来。”

李子默低声咳了几下,摇头道:“糊涂……你现在立刻把兵撤走!你这是要把沈穆也推到风口浪尖上么。”

裴茗咬了咬牙,语气坚决道:“是我一意孤行安排的,我自己担罪,绝不连累将军。”

李子默急道:“只怕到时候你想一个人担罪,别人也会把沈穆扯进来。”

“我已是朝廷钦犯,皇上嫌恶,罪无可恕。皇上最忌讳军权不稳,你私自调兵,必会引得皇上大怒……柏安他能安安稳稳解甲交权已是不易,你何必平白让那些人抓住把柄!”

裴茗固执道:“可那些人分明要至您于死地!就算沈将军亲自来了,也是会这么做。”

李子默不住摇头,断断续续地咳起来。

楚玉离在一旁静静听着,道:“裴副将,我想单独和大人谈几句。”

“那你帮我劝劝大人……”

“我尽量。”

裴茗神色担忧,掩了门出去。

李子默又咳了几声,他勉强打起精神,看见楚玉离手腕上尚且有镣铐勒出的红痕,便慢慢伸出手,想抚一抚他腕上旧伤,“玉离,那些人把你也抓进来了么?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没有。”

楚玉离摇头,却见李子默浑身血腥,十指竟被夹棍夹得几乎变了形,因为疼痛而抽搐着,连带手上镣铐,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响声。楚玉离心中不忍,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没有就好……”李子默叹道:“都是我,何必要给你那书,平白的连累了你。”

“不是您的错。”楚玉离喉咙梗塞,问,“李大人,我不明白,若是指控您谋逆,打上几杖,伪造一份供词逼着画了押便好,他们为何会如此急迫,又为何要用这么重的刑……是想从你嘴里问出些什么吗?”

李子默慢慢抬头看向他,叹了一口气,“玉离,这些事情原本与你毫无干系,你莫要再问了。”

楚玉离默了默,抿紧了唇,猜测道:“听闻您曾经在御史台任职多年,是不是因为您手中有索党的把柄,他们心中忌惮,才要如此迫害于您。”

“……玉离,你真的很聪明。”李子默道,“你不要再管这事了,裴茗带你离开,你从此找个安稳地方,不会再受牵连的。”

“大人若是不肯说,我便自己去查。”楚玉离抿起唇,神色固执。

李子默看着楚玉离,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不错,我在做直隶知州前,曾担任过三年的御史中丞。”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索相一党想要拉拢我……实在可笑,岂不知家父就死于索党迫害,我心底里恨透了那群人!我一心想要扳倒索相,便假意加入索党,几年来表面逢迎,暗中调查,从他们那里套出了一大批贪赃枉法的证据。三年前,我和几位御史台的大臣商议好,一起上疏弹劾索行简,却不料那小小台吏曹益才突然反水,泄露了风声。索相在皇上面前挑唆,借新政之事把我贬出了京城。”

李子默顿了顿,不想多提起那件事,“我刚到直隶时,索相的人曾多次构陷于我,若不是柏安私下相助,我三年前就被他们害死了!”

“往后三年,我自知势单力薄,只能收敛锋芒,安安稳稳做自己的知州,可还是止不住他们的杀心……我就知道,他们是非要除掉我才肯罢休!”

楚玉离顿了顿,道:“等回了京城,交由大理寺彻查此案,一定会还您一个清白的。”

李子默摇摇头,道:“他们这些日子看似在审问,实则要从我嘴里撬出那些证据的下落……这几日,他们把我的肋骨一条一条打断,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夹断……可有什么用?我李子默就是被千刀万剐被五马分尸,也绝不会跟他们说一个字!”

他说着,心中愈发气愤,声音都在发抖,“杀了我一个李子默,朝中还有那么多文官,只要我大周朝还未亡,他们就休想高枕无忧!”

李子默身上镣铐因他身体的颤抖而哗哗作响,楚玉离不由得皱起眉头,心生不忍。

李子默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语气激愤,“玉离……这些原本与你无关,柏安久在西北,我也从未向他透露过此事。你不问,我原本打算这些事永沉水底,从此作罢。可玉离!你既然提起来,我便再也不甘心了!我不想那些证据不得见天日,不想自己白白冤死……”

李子默闭上眼,喘息了良久,才看着楚玉离,犹豫着道:“玉离,你我相识不过数十日,但现在,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玉离立刻道:“大人请说。”

“三年前我搜集到的证据,就藏在京城李家祖宅内那颗杏花树下……”李子默一字一句道,“我此次获罪,只怕李家也在逃难劫。我想请你帮我把那些东西带走,好生藏起来……将来若上苍悲悯,还有人愿意站出来弹劾索党,你便悄悄把那些证据交出来,暗中助他们一力;若无人出手,你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安稳过自己的日子,千万不要累及自身,好吗?”

楚玉离泪涌而出,他立刻点头应下,“好,我答应您。”

李子默又道:“还有……玉离,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让沈穆也掺和进来。现下满朝上下还心念边境安稳的,恐怕只有沈穆一个了……他这条命还要用来镇守边疆,他不该像我一样被陷害,埋没,死不瞑目,不该像我一样被困死在这朝廷漩涡里……”

楚玉离忍者腿痛,慢慢跪下身,对着李子默磕了一个头,“我答应您,我都答应您。”

李子默像是舒了一口气,他怜惜地抚了抚楚玉离的手,“玉离,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十日,我平白把你拉进这凶险漩涡,实在……”

“您不必说这些。”楚玉离感受到李子默那双溃烂血腥的手指在自己手背上摩挲,他轻轻摇头,眼有泪光,“我身为一介贱民,今生得见大人忠烈傲骨,是我之幸事。”

李子默说了许多话,此刻已经精疲力竭,他靠在草席上,盯着自己尽断的手指,怔怔道:“我李子默一介读书人,唯靠这双手写文字为民发声,为谏君王,为天下尽责。如今手已废,身已残,万念俱灭……”

“……唯有一死才得解脱。”这句话李子默在心里默念,并没有说出口,“但求青天朗日在上,终有一日奸臣得诛,洗刷我之冤屈。”

他闭了闭眼,随即慢慢转身,把楚玉离往外推,“天快亮了。玉离,快走吧,走吧。让裴茗带兵撤离吧……”

楚玉离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的腿根本没有好利索,每走一步都钻心刺骨的痛,可此刻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他的心被一个忠烈的文臣之魂给点燃了。

他在这一瞬间想到很多事。他想到幼时黄河泛滥后饥荒的惨状,想到那些令自己痛苦不堪的夜晚,回想起李子默在府上温和的笑颜。

他想起“索党”这两个字。这么多年来,楚玉离饱受虐待,教坊试图把他驯化成一个贱籍奴婢,一个供人赏乐的玩物。他内心里一直执拗地想要对抗,可最终表现出来的也只是逃避,怯懦,退缩。

可是此刻,他的胸腔里忽然涌上无穷的愤恨来。

他想反抗。

像李子默那样。

哪怕最终拼个头破血流。

“裴副将,撤兵吧。”楚玉离走出门外,终于吃不住劲儿,差点摔倒在地,被裴茗堪堪扶住。

裴茗看向门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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