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知忠臣偏杀忠臣

腊月二十六日早,直隶臬司衙门就发出了告示——直隶知州、朝廷钦犯李子默处心策划意图谋害皇子,蛊惑人心,证据确凿,罪无可恕。经御史台盘审时熬刑不过,畏罪自杀,于昨夜死于狱中。

李子默的尸身残破不堪,御史台的钦差决定他的头颅割下来呈献入京交差,却不料直隶的百姓当日就闹了起来。

直隶百姓看到这一告示,直隶街头不论男女老少,皆走出家门为李知州送行。这些百姓从直隶衙门大堂外一直延伸到大街上,他们跪在路边,对着直隶衙门的地方哭嚎。

他们舍不得这位知州。

灾祸连年的直隶州百姓,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遇上这么一位知州,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受官府欺压,直隶的老乡亲们巴不得李子默长长久久的待在直隶,一辈子不要升迁。

可为什么,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一位年轻有为的好知州,却偏偏又被朝廷认作是乱党,在大牢里畏罪自杀了呢?

老百姓为他感到气愤,他们觉得他们的知州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有些县乡内的农户百姓结成队伍冲入衙门大堂内,有的跪着喊知州大人死得冤,甚至有的胆子大的,则直接要求朝廷的人公开李子默有罪的证据,否则决不罢休。

直隶通判、直隶衙门二把手王保安见状,请示了朝廷来的几位大官的意思,心里有了底气,自动接任上了临时知州的权力,当即派出差役,势必要把刁民轰出府衙。

一时暴乱迭起,官兵抄着棍子乱抡,官民扭打起来,血流满街,直隶城内一时暴动不安。

*

“这是要反了天吗?!”

直隶百姓暴动之事被写做奏疏上交到皇宫内,赵怒气冲冲把奏疏扔下书案。

赵珩身边坐着的几位朝中大臣赶忙哗啦啦跪下,都畏畏缩缩的顺着皇上说话,“只是群刁民闹事,万万不值得陛下您动怒……”

“岂有此理!”赵珩把桌案拍的“砰砰砰”响:“他李子默死了一了百了,反而青史留名,天下的百姓倒是都骂到朕头上了??”

“……”底下几个官员默不作声,趴在地上当王八。

“谁下令让官兵当街暴打百姓的?”赵珩面沉似铁,“还一口一个朕的旨意,朕何时有过此等旨意?”

“陛下,据说那群暴民当街辱骂朝廷辱骂您,直隶官府的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朝廷的威严……”一位大臣斗胆说着,却见赵珩眼色冰凉,立刻跪下磕头,“陛下恕罪!这一定都是直隶那小小通判自作主张……”

“给朕立刻把他革职问罪!”

“……是。”大臣们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赵珩又道:“还有,朕不是让把李子默带到京城大理寺审吗,怎么在直隶滞留了这么些天,最后还让他自杀死了?”

“是老臣失职。”刑部尚书当先站出来,“臣原本想派刑部的人一同协助将人乱党捉拿归京,以确保公正,同时也能充分搜集好证据,于是便让御史台的人在直隶多等了几日。”

他说到此处,提高了些音量,“但这几日,案子实则已经查清楚了。刺杀一案他李子默确实脱不了干系,至于那些个大逆不道之诗文,好些与李子默来往频繁的人也都招了,皆称他确有反心。”

刑部尚书说着,把已经招供的供词掏出来双手呈上,同时瞟了一眼皇上,“底下的人还说,沈将军也有些嫌疑,但御史台的人不敢妄自彻查……”

赵珩看也没看一眼那供词,他闭着眼说:“把与乱党有关的所有诗文奏疏统统给朕烧了,就在崇政殿之外,一把火给朕烧了,让百官都在边上看着——还有那个沈穆,也让他去看。”

身旁太监王顺德提醒道:“皇上,沈将军还被您下令软禁在府上呢。”

“让那些人撤了,开春后沈穆照旧去枢密院任职。”

赵珩心情不太好,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甩了甩大袖,仙气飘飘道:“都退下吧。”

底下几个老臣眼色打得眉飞色舞,行礼离开了。

赵珩静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身后一老太监接过王顺德的茶盏,做了个“嘘”的动作,悄悄走到赵珩身边候着。

赵珩没有睁开眼,眉宇间却很是颓唐,略微泛着青黑。

他突然开口,话中带着讥讽,“义父,你都看到了吧,朕的六部九卿都快成了丞相的六部九卿了,朕的崇德殿都快成了丞相的崇德殿了。”

“陛下,您多虑了。”韩则庆微微躬着腰,立在赵珩身旁,“丞相的一切是陛下赐给他的,您当初能给出去,以后就能收回来。”

“朕还能收回来么?”赵珩沉声问,“如今的朝堂,若是没了索党,还能转下去吗?朕若是想拔除索家的人,岂不是要把朝廷挖个精空吗?”

韩则庆站在一旁,不敢回话。

赵珩沉沉的呼出一口气,突然说:“三年前,李子默呈给朕的谏疏呢?”

“陛下若是要,老奴立刻差人去找。”

“嗯。”

没一会儿,王德顺就把奏疏交到了韩则庆手上。

韩则庆把奏疏递给赵珩,赵珩打开,看了一会儿,又发起火来,把奏疏扔到了地上。

韩则庆没去捡,只是跪下身子,道:“那上面全是些大逆不道之言,您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哼。”赵珩道,“这个李子默,朕费尽心思琢磨出的新政被他贬的一无是处,这倒也罢了,朕也不是不知道忠言逆耳。可他竟然敢说朕修道求长生荒谬至极,还说什么‘只有王八才寿过千岁’,朕当时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朕宽宏大量,原本也没打算杀你,你倒自己先死了。”赵珩对着空气说。

“……”韩则庆已经习惯了主子自言自语,与“神灵”对话。

“这本奏疏不烧了。”赵珩道,“其余的只要是李子默写的书文,统统烧掉。”

“……是。”

“你不是心里有怨吗,百姓不是说你死得冤吗。”赵珩闭着眼,沉声道,“那朕就把你的尸首埋到玄真寺去,让太虚真人镇住你的怨气。”

“……”韩则庆躬身应下,“老奴这就去办。”

*

由于大牢里太过阴冷,楚玉离被裴茗接出去后,又发起低烧来。

裴茗带着他赶回京城,在马车里,楚玉离隐约听见直隶城内的混乱,他却脑袋昏昏沉沉,一时分不清身在何方。他迷迷糊糊做着梦,过往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现。

一会儿梦见遍地灾民,腥臭弥漫,他为了那一块儿冒热气的白馒头,被教坊的人抱走;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缚住手脚绑在床上,那个人如野兽般朝他扑来;一会儿又梦见满屋黑暗,他被□□地痛不欲生,浑身瘫软。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沈穆坐在他身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

屋内窗门紧闭,一丝寒风也钻不进来。灯光昏黄旖旎,暖气氤氲,床榻温暖柔软,一切正如他离开直隶的那夜。

楚玉离怔怔的看了他很久,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沈穆神色黯淡,并没有露出多少悲色,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轻轻道:“醒了就好。”

忽然之间,就像是小孩子在学堂受了一肚子气,回家见到长辈后忍不住哭诉那样,楚玉离看着沈穆,忽然就鼻子一酸,眼泪不自主的快要涌出来。

“李子默死了。”楚玉离说着,嘴唇都在发颤,“沈穆,我恨死他们了……”

“恨就不准哭。”沈穆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哭,听到没?”

楚玉离喉咙一滚动。

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这里是我府上,今后你就待在我这儿,哪里都别乱跑。等什么时候你的腿好全乎了,你再想去哪儿我都不拦着。”沈穆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饿么?我让人给你弄点吃的来。”

“别走。”

楚玉离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沈穆回过头。

楚玉离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穆的骨相很俊朗,而且是一种饱经西北风霜后很成熟的俊朗。他的眉骨高,鼻梁挺直,下颌线优美流畅,他常年在西北,皮肤算不上特别细致,却有种让人很心安的气质。

沈穆朝他轻笑了一下,“舍不得我?”

沈穆此人,不管心底里怎样悲怆,表面上却总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尤其是面对比年纪比他小的那些人,他总是摆出一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长辈的模样,好像不管多大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

“他是西北的大将军。”楚玉离忽然想。

楚玉离一看见他,就会想到西北辽阔的戈壁,红日,长河,野马,大漠。

冰冷的北风,恣睢的野草。

这些都是他内心向往的东西。

然而立刻,楚玉离又想:“我何德何能让他这般照顾我呢?他若知晓了我以前的事,才会明白我到底有多脏。”

楚玉离松开了手。

沈穆只当他到了陌生的地方,一时怕生,便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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