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姥爷就杀了鸡,鲜红的鸡血滴在惨白的雪面上,我心里忽然的一阵抵触。人总要克服很多东西,可我没有试图去让自己的心在面对一个昨天活生生的生灵今日就地正法的悲剧。
儿时爸也会在院里杀鸡,那时候我很小,不记事。后来爸总说,每当看到这样的场面我就开始哭,求他不要杀鸡。爸就蒙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后来我长大些,爸说,鸡不过就是桌上的一盘菜。
人的心可以变得很坚硬,因为生活中有太多必须得面对的事情,从古时候人们饲养家禽开始,就不是为一直将家禽养到老养到死的。我现在面对的,就是最原始的生活。
姥爷烫完鸡毛、燎完鸡毛,说不会开膛,找到别人家缝被子的姥姥去,让我看着点小黄猫,别偷吃鸡肉。之前因为燎鸡毛我往火炉里添了好些柴火,柴火着旺了,屋子里尽是烟。姥爷出门前将门帘取下了一半,开着门放烟。我坐在火炉旁吃干粮和萝卜干,边吃边瞧着门外飞舞着的亮亮的雪晶,着实太美了,一时也没有看够。后来姥爷回来,见门帘还没装上去,十分生气道,“连个门帘子也不会装!”使了个大劲把门帘狠地挂回去。
姥爷一个人忙了一上午也没人帮,拾掇的鸡也不是全给自己吃。姥爷一直等姥姥,姥姥也不回来。这时候姥姥被叫回来了,什么话都不说,悄悄自己燎鸡毛,严肃而沉默,气氛就很诡异。姥姥给鸡开膛时叫我帮忙,我抓了第一只鸡的鸡脚。而后第二只,因为抓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提溜方式也不对,姥姥废了好大功夫也没能开膛成功。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心中本就有气,这时候更气,“你就抓住鸡腿,岔开嘀大大嘀!”姥姥猛地把鸡腿扒开,我吓了一跳。这时候我,我宁愿每天只吃些干粮!
我可能真的没法跟人好好相处吧,我好像什么也不会做了。做屠夫的事,不,只是厨师的事,这件事变得如此艰难。
我不想有什么摩擦受气,这些远古的事我怎么一时也做不来。我可以不如此娇气的,可看到鸡赤红的膝盖、流血的脖颈,我无法狠得下心来做这件事。
小舅进来了,他将鸡接了过去。第三只,睡在炕上的姥爷心甘情愿下炕来,高高兴兴抓起鸡,跟姥姥商量道,“这么个抓行不行?”
我转身急急去新房了。
我心里总是有些虚幻的东西,我总是喜欢虚幻的抓不住的东西?我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吗?我能不随随便便受言语所累,我能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吗?我曾经在学习上那么强大,至少是强势的,至少,拼了命不睡觉也要努力刷题。可现在,过去的生活才成了虚无缥缈。我所学到的所有的东西,在这个小村庄里一无是处,没有哪里可以用到。在这里,唯一强大的本领,是会砌墙,会做饭,会种地,会饲养家禽,也能狠心杀掉这些家禽。这些对我来说重要吗?
我一度以为重要,所以我思考,所以我留恋,所以我回来,所以我书写,所以——在我最接近这种小村庄里原始生活的时候,我最孤独;在我最接近日常矛盾的时候,我想逃避;在我最接近姥姥、姥爷的时候,他们的日子不仅有美好、有趣、辛勤,还有琐碎、吵嚷、无端的发火。有时候他们很和气很欢乐,有时候他们很无聊很安静,有时候他们关心你爱护你,有时候他们忽视你嫌恶你,有时候他们有你没你都可以过活,有时候他们又非得你帮忙,有时候他们也会没有一点耐心。他们认为他们会的我该都会,可实际做起来我又好像什么都不会,活了这二十多年。
所以在这时候,这些都重要吗?我追求的无非是理解。我追求眼前的美景,屋里的温暖,姥姥、姥爷的一两句逗趣。可我无法长久地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也不能混吃混喝。我想我尽我所能的花时间陪陪他们,我对物质没有任何要求——吃得饱也行,吃不饱也行,吃饺子也行,吃干粮也行,饿不死就行;衣服旧了旧,丑了丑,能避寒就行。但这陪伴如果成了一种碍眼一种负累,他们自己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就挺好。
没过多久,姥姥又来问我吃不吃烤红薯、烤土豆、烤胡萝卜,吃了她就去烤。我本来想说不吃,但她出去拿红薯了,“我给你烤去。”我就说,“少烤一点。”我也吃不上多少。
我的心里无端的难过,为这些年我和小村庄生活越来越深的隔阂。我想去大城市,我没有钱,我想回小村庄,我住不下。我想追我的梦想,写作前期并不能支撑我的生活,我并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工薪人一样,有每月固定的收入,让别人都相信都理解,这确实可以是一份体面的不错的工作。可我没有任何收入。我知道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为了心中的文字所经历的贫瘠和苦难,但这些果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从没有像这一刻一般,我体验的如此清晰,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古往今来,中国不缺千里马,更不缺悲剧。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只千里马,又如何让别人相信呢?
过往的一两年,做过的工作,有意义的无意义的,有收获的无收获的,有快乐的无快乐的,丢人也罢荣耀也好,我还是我。我依旧在坚持自己所能坚持的,追求自己所能追求的,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精神和物质的不可兼得”,得理解它,得去理解它,人们总陷在这样的矛盾之中,何况是我,何况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微小的人。
屋子里没有开电暖,但暖融融。今天的气温是有回升,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小屋里,晒得人昏昏欲睡。
所有情绪都悄然缓和。
晚饭姥姥熬了臊子汤,吃臊子面。
晚饭结束时下午五点三十一分。傍晚的阳光,清白的,十分的和煦,十分的平静,有一种神奇的治愈之力。
我还是沿着昨天的路继续往南去,今早下的雪多数都没有被压平,又覆盖在了原来的雪被上,毛茸茸,亮晶晶。今个傍晚的阳光似乎比昨个的友好很多,至少能让人感受到稍微一点点的暖意。天空是一种淡泊的蓝。淡淡的米色阳光洒落天山山顶的时候,天山也变得温柔而内敛。
许是不那么冷的缘故,走在路上的我刚刚碰到一个行人,这会儿看到一个大叔在一方土墙边挖土,外头终是有了人影儿了。
手就算露在外面就算捧着手机,也一点儿都不冷。就今天早上美的醉人的雾凇来说,就今天晚上带些暖意的阳光来说,今天一定是算得上是美好的一天呢。
我爱这凉凉的空气,我爱这散布村庄的金色阳光,我爱在雪路上永远也看不够的亮晶晶的闪光。只有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才觉得到自由。
这会子出来,榆树枝丫上的冰晶全都落了去,这些树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黄褐色枝干了。傍晚的榆树与早晨的榆树不同,今天的雪原与昨天的雪原不同,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也不同。哪怕是在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的日复一日的重复的日子里,哪怕是走在同一片雪原之上,我依然觉得,每一天都有所不同。
天际地平线上的雾霾以往都是雪原上冰雪般的纯白,今天透着一种温馨的米色。
因为山上又落了雪,所以这时候南边的远山已经完全是一片雪白,外加覆上这金色的阳光,连绵远山似乎和金白的天际融为一体。这一切都变得分外和谐。
人走在雪地上“吱呀吱呀”,只要踩一踩雪,一天的烦恼就都踩没了。况且于傍晚踩在这雪原上刚刚落的新雪上,每走一步都透着一种奇异的金,一种永远都闪不尽的亮晶晶。还有阴影,还有脚印,还有今天就温柔到不能再温柔一些的阳光了。这世间美好的一切呀,集于此时此刻。
走啊走,我的心中没有什么难过,也没有什么忧伤。忽而我又想起了爷爷的腿疼。你说人老了腿疼,我们去看病,是能彻底看好的吗?看好的话腿就再也不疼了吗?我没有经历过这些,也从未思考过这些。姥爷只是跛着走,只是说坐久了腿有点麻,从来没有形容过疼的走不动路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不是人老了终究都要面临这些病痛的,我们应该顺其自然还是尽其所能地做一些什么呢?我能做些什么呢?姥爷扎了一个多月的干针,似乎好一些了,但又没有完全好。理疗,让生病的人舒服一些,只是如此了。
躲在我身边金色的蝴蝶哟,投射它迷人的光影,从雪原上反射进我的眼睛,傍晚的阳光是多么的迷人。太阳落到山尖了,一半躲起来,一半露在外边散着金色的柔光。
慢慢的,雪原的颜色又渐渐变得单调了,只剩下了蓝白,更多的是孤寂的白。你说寒冷而漫长的夜里,雪原也会感受到孤寂吗?也许会的,这么广袤的雪原,除了雪什么也没有;也许不会,毕竟雪原上有一条小溪,它温热温热的泉水不分昼夜地流啊流,“叮叮咚咚”响着,不知是从何而来,不知又向何而去,但成天到晚能给雪原一些热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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