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天昏昏沉沉。灰黑的白杨树干被刮得斜到一边去,地上有落叶,被冷冻了一冬的落叶纷飞。今天做核酸去的人少,我刚去的时候村里拉着一一条条红线,旁边几乎无人排队,直接就走到了核酸检测区。还有的人越过红线,径直走到核酸检测区。工作人员说跑那边绕去,来的人说风大的把人都吹上跑掉了,赶紧做完吧。
做完核酸,走到村上大门口时,忽然伸出一只手递给我一个红色的核酸检测标。我光顾着往前行,急着回家去,这没怎么注意,给吓了一跳。如果这次走过去了,还会以为这立着三棵大枯树呢。仔细看时,是三个穿着军绿迷彩服的人,都戴着口罩,带着大棉帽,戴着大手套,捂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两颗眼珠子在转,好像谁也认不出谁了。
快步走回家,早餐是热**辣的火锅。三十晚上剩下的,给冻住了,现在煮化,味道还足着。
姥姥一直叫李亚茹吃海带、吃木耳、吃粉片、吃鱼丸,自己碗里还空着,龚晨晨就追过去,“你吃你吃。”
姥爷,“不吃咧饿死去。”
龚晨晨,“你饿死咧我们挖个坑坑,把你抬嘀埋到去,谁都不知道,行不行!”凶巴巴的。那倒是不行,人人都是有户口的,好端端的饿死了,儿女也得查原因不是。
姥爷还听得乐呵了。
水桶都空空了,我和姥爷去老院里提水。把层层厚棉衣、棉褥都揭开,提着绳子一点点往上拉,就把落在窖里最底部的水龙头拉上来了。我拧了拧,左拧右拧拧不动。姥爷说冻住了,我去裁板房提来一壶热水。龚贝将那水一点点往水龙头上浇,一截截往水管子上浇。我等着,风吹得冷,我把自己帽子扣头上,把龚贝的帽子也给她扣头上。
姥爷戴个小黑皮帽帽,穿着厚棉衣,两个耳朵冻得通红。开关能拧动了,但不见水出来。我等不住,提着桶子去三四十米外的小舅家接水去。
提第一桶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身体在由内而外地散发一种蓬勃的力量,有生命的欢腾和雀跃,运动使人快乐。
提第二桶水走个十来米就挺累的,缓在原地,“呵斥呵斥”直喘气。缓一会子,继续往前晃荡十来米,一步步回去。
提第三桶的时候,我的步伐已经颠三倒四,快被这个大概重十五公斤的水桶左摇右晃地给带跌倒过去了。
第四桶水接满了,正好小舅回来吃午饭了。我不行,我提不动了,我得寻求帮助了。“尕舅?提哈水呗,爷家嘀水管子冻住咧。”小舅这个人没什么优点,除了说话从来不带脏字,以及时常傻呵呵乐于助人。
“一哈子提咧几桶咧,提不动?”说着从板凳上起身,打开水龙头再接满一些。
我担心道,“满嘀很,晃到裤子上嗫。”
小舅不以为意,胸有成竹地提起水桶。我赶忙将门打开,将门帘子揭开。小舅单手提桶,没有摇晃,放在腿侧稳稳当当、一气呵成就走到三四十米远处的姥姥家门口了。我惊呆在他身后的冷风里,赶忙追了过去。
姥爷找来了一个大斧头,把粗柴都劈成小块,架在裁板房的大火炉里。柴火爆裂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透过炉子盖子可以看到橙红的形状不断变化的火焰。
姥姥切好了胡萝卜丁,青萝卜丁,土豆丁,豆腐丁,红、白、黄的,颜色鲜艳。
李亚茹,“奶,才两点你就做开饭咧。”
“切好咧先搁哈,不然迟咧人急嘀就忘掉咧,这个也莫切上,那个也莫切上。”
姥姥接着说一大早去老房里,地上猫儿、狗儿吐下的,拉下的,尿下的,叼来的,到处都脏兮兮了。姥姥把地扫了,说老房的火炉就不再烧了,让小黄猫到车库里的毡上睡去。
姥爷跑去把地上的菜都收罗来。
姥姥继续在裁板房把西红柿切成块,把羊肉、圆菇切成丁。
姥爷坐在客厅大理石桌上看书。这张沉重的大理石桌是姥爷花八百元从沈家那里买来二手的,铺了新的桌布。不知人们为何喜欢大理石桌,从未置办过家具的我,觉着这着实挺贵的。
在客厅里几乎听不到风声,墙体厚实,墙里有保暖层,白天能图个安静的居所,夜里能睡个美美的觉。
在裁板房就不一样,风声“呼”个不停,注意力就被吸引去了。一忽儿听这“呼”声紧,一忽儿听这“呼”声松,来来回回,一阵一阵。
姥姥拿着个擀杖,把揉得光溜溜的白面团擀成扁的。
门开了,钻进来一个穿着黑色厚棉裤,厚棉衣,戴着黑色帽子、口罩、围巾、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头子。看眼睛能认出来是沈家爷爷。“拜年来啦!赶紧过来火炉旁烤火!”早上姥姥还说大风天的,来来去去把人冻的,等到正午两点了,不等了,想得没人来了。这会子可忽然有人进门了。
沈家爷说,“不冷,不冷。”
姥爷就高兴地赶紧迎去,油炸大豆、脆皮花生、爆米花都摆上,橘子筐筐都摆满。姥姥又把按摩器拿出来,给沈家奶试用,还交待我过去看看开对了没。
初一给姥姥拿回来的背部多功能加热颈椎按摩器,能够打圈按摩。我专门插上电教姥姥如何使用,现在可轮到她教别人用了。
俩儿忙活了一阵子,才又各归各位。姥爷聊天去了,姥姥回来起锅烧油,熬烫。
姥姥今天换了件绣着梅花的绯红色麻布料子棉衣,厚厚的棉裤上套个黑绒绒的绒裤,暖暖和和,一双三八大号的皮鞋,说号挺大的,但穿起来有点紧。现在她正站在案板旁边把一团面擀成了一个大薄圆饼,将撒有面粉的圆面饼堆叠成一个长方体,一刀刀切成细丝,拿手抓一把细丝面抖搂开。这抖搂开的面整齐划一,跟机器里擀出来的似的。长面就这样做成了。
火炉上的哨子汤也快熬好了,姥姥走过去往里加了粉条和泡好的干香菜,汤熬得“咕咚咕咚”响。姥姥走到案板旁,继续擀第二张面皮。
小舅说,姥姥胳膊疼,把小舅妈叫过来给擀。
李亚茹,“都快擀完了你又想起来叫。”
小舅,“那不是还有半张么,帮嘀就下面去咧。”
李亚茹,“今天来人拜年咧,不知道面够不够吃。”不说一句,头楞上就可劲儿吃去了。
虽说昨个小舅妈给姥姥家端了一盆汤饺子,但天天的一家子都凑到姥姥家吃,我就——觉着不太合适,小舅妈自己也能做么。小舅一顿吃两大盆,龚贝能一直持续吃一个小时不停嘴,把桌上的零食都搜罗一空,想到这就让人有点害怕。
初三从小姨家回来,小舅喝醉了,姥姥下了些饺子。他和大舅妈拼着吃,一个又一个,一盘接一盘地吃,吃得聊得可高兴了,现包现吃。跟个无底洞似的,就没填个满,就没见个饱。看这个样子,我吃点面汤泡馍馍,想着还能给姥姥、姥爷剩点。最后姥姥、姥爷空忙活一场,俩儿自己一个饺子都没吃上,随便找点吃食打发了。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何必为个喝醉的不知饥饱的委屈自己?
沈家二老一人只吃了一碗,就早早坐过去板凳上了。我吃一碗,臊子汤酸酸辣辣,面条劲道有嚼头,加点咸菜,加一颗蒜,热乎乎,香喷喷,真满足。姥姥的手艺,顶呱呱。
最后面还剩下半盘,臊子汤也没有喝完,姥姥忙活完还能吃满满一碗,如此甚好,算得圆满了。
姥爷说,“亚茹子不买个按腿嘀么,腿疼嘀嗫,买咧个按颈椎嘀。”就数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沈家奶就说,“那个好嗫,我刚刚按了一阵子,感觉肩上轻松多咧。我这个肩周炎,一老疼得胳膊举不起来。”
小舅妈,“就是,那颈椎轻松了,身体轻松咧么。”
就没想到这一周都没见姥姥用过的按摩器,现在如此宝贵了。
沈家二老回了,沈家奶就又说按摩器好用得很。姥姥就赶紧迎合上,“好用嗫就拿上用去。”
“不拿了,不拿了。”
“拿上吧,你们先用,等嘀夏天咧我们再按再揉。充电嘀么,就一直用去咧。亚茹子给买哈嘀。”面子重要么?一来个人就头热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们说爸花了好些钱供我读书,出来什么用都不顶的时候,姥姥听了就憋屈,非要证明我顶点什么用。没什么好证明的,说人坏话的人,你给她点好东西她背后照样说你,做这种事是做什么?
“咋么好意思么。”
姥姥就赶紧把按摩器装在箱箱里,跟着人家端到车上去。
我真是气,我大老远的拿回来这干啥,就是平白无故送人的?啥东西都有个寿命呢,用上几十次就坏掉了。新新的东西就送掉,人家用得快坏了你又拿回来用,图个啥?人家没有儿子、女儿了,没人给买了,又到你显摆的不行了。
忍到人出门了,回来这话就是得说。
姥爷就劝慰,“那用嘀好嘀很么,过几天就要回来,过一个月就要去嗫。”
“那用嘀好嘀很,那嘀儿子、丫头都多有钱嗫,都比现在的我有本事嘀多咧,不能说给让买上个么?”沈家过得比姥爷家好多了,房子装修得也好,缺这么一点东西么?
姥姥就说,“过上一个月就要去嗫,肯定要回来用,再不气咧。”
借出去的东西还能好要回来的,那姥爷借出去的几万块钱都要了十年了要回来了么?人家就不给还能如何?把我送的东西就不好好珍惜,还让我看到。姥爷也一次都没按过,姥姥上次还是穿了大棉袄按的,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效果,就不用了。烦死了,以后就互相用手按去,胡整去。
把人气的,当场我又不能大吼不给借,这个事情就这样了,就这样吧。
牛家人来拜年了,姥姥上顿饭碗也没洗,就忙着洗辣椒,切葫芦,拍黄瓜,跑去老屋里拿西红柿。这令人费解的生活。
菜刚盛到盘子里,还没下锅,牛家媳妇揭了门帘进来裁板房,“姨妈,不做了,我们就回哈密去嗫。”
“下些臊子面吃,吃过咧再回撒。”
“赶天黑得赶到市里去嗫。”
就回了,提了礼盒,但啥也没吃些。
过会子姥爷又一头扎进来,“咋走到咧?”
李亚茹,“爷刚才莫和那们在一起么?”
姥姥,“那又惊上挡羊去咧。”
李亚茹猜想,“哎,人家拜年来嘞,两个人定定坐嘀去咧就……莫人管走掉咧?”
姥爷又转悠进来了,“那去年来就莫有把情还掉,过两天得看去。”
姥姥,“那媳妇子到哈密去咧么。”
姥爷,“进去东西放哈我就出来,啥都不吃。”
李亚茹,“你们送过来,送过去,拜嘀个啥意思?”
姥爷,“嗯……你看我们家人多不多?断断续续来嘀嗫。”
李亚茹,“你把人俩个拜年嘀撂哈出去咧?”
姥爷,“你尕舅在嗫么。羊到处乱跑嘀嗫,我得撵羊去。”
姥姥,“两个娃放开嘀羊么,你就爱撵嘀很。”
姥爷,“我问尕丫问哈,你蒜苗子给我拿来几个。”姥爷的思维跳东跳西,跳到哪是哪。
李亚茹,“昨天叫我尕姨夫一顿炒光咧吧。”我咋尽想些坏事情?
姥姥,“明天就做个蒜苗炒肉、青菜炒肉,黄瓜、葫芦、金针菇、猪肘子,行咧,够咧。”
李亚茹,“明天谁来嗫?”
姥姥,“你爷那请那些老汉嗫。”
姥爷,“一筐筐橘子莫有咧,龚贝揣到兜兜里拿走咧?”
李亚茹,“你看见咧?”
姥爷,“上次那拿咧么,人莫有说。”
李亚茹,“你说么,不能随便拿别人家东西,吃咧就行咧。龚贝那就和个梦梦一样,啥都吞光。我就给梦梦说,没经过我的允许不许吃我的东西,要不然啥都放不住。我们谁吃谁买,谁吃谁的。”
正说着,妈打电话来了。“我切些冻哈嘀肉炒菜。反正切肉去我就使劲切,亚茹那个球娃胳膊上有莫有劲,可能切不动。谁知道那吃嘀个啥?可能就吃个麻辣粉,蒸个米饭。”
姥姥,“肉就囫囵煮上吃去。”
电话打完了,姥爷坐在桌子边上,看了看我,说,“亚茹,我抽一根烟噢。”
“嗯。”
“我抽一根烟噢。”
“咋咧?”我说不要抽,爷还能不抽么?
“我得听从亚茹嘀话。”所以姥爷常常被姥姥骂得就。
屋外的风四处乱窜,吹得大门忽开忽合,吹得纸板哗哗作响,吹得树木群魔乱舞,这荒凉的地界,仿佛从每一个黑乎乎的角落都能忽地钻出一个恶魔。我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往门外去。整个村庄没有一丝亮意,所有人家都大门紧闭,黑灯瞎火。
这风声又紧,衬得一切都极为安静,我想,正是暗影幽灵四处游行的最好时间——
丢丢这个虎崽子!晚九点我摸着黑找了一趟,溜得没影子,晚十点我又找了一趟,溜得没踪迹,真叫人一顿好找。
凌晨一点,冒着这夜黑风高,我得往老屋院里去。一转身就是星空,我四处观察,警惕幽灵。这时候整个天空广大得仿佛将这小小的村庄给围裹起来了,星星离得人太近了,东南西北到处都是。我不禁想起一句诗,“手可摘星辰”。
到底还是安全回到小暖窝了。这静寂而孤独的乡村生活啊。
晚安,集万千星辰宠爱于一身的小村庄。2022.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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