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时突然,却十分及时。为诸葛宁出头后便离去,也没有安顿叮嘱诸葛宁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周遭学子们的想法。
祭酒却心知肚明陛下的意思。若是治罪惩罚,事情反而还有许多余地。但她只留下一句“藏污纳垢”,便是将所有的善后事宜全部交给了祭酒。
做得好,这是应该。
做得不好……
祭酒被搀扶起身,抬手擦了擦冷汗。
“去,为这位敲响登学鼓的…学子准备一份考题。”他安抚那女子,“你放心,我们学馆必定公平公正,当日诸葛学子如何,今日你便如何,必定不会再有邢氏那般人。”
至于诸葛宁……
“诸葛学子,从今往后不必再扮男装了,安心在这里读书即可。”祭酒保证道,“学馆里不会再有人区别对待,男子女子都是一样。此番你也受了惊,今日给你放半日假,回去休息吧,等明日休息好了再来。”
诸葛宁执学生礼:“多谢祭酒。”
她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冷静自持,似乎之前与邢氏当堂对峙的人不是她一般。
祭酒惊其心性,心中却有块大石头尚未落地。
安顿诸葛宁和这位学子只是基本,真正的大头在于他该如何想办法调整学馆中的男女数量,陛下一个明令都没有给,做到什么程度都要他自己揣度。
做不好的话别说祭酒之位,就连他的性命都保不住。
老祭酒愁得揪了揪胡子。
陛下要是刚才罚他就好了,觉得杀他太重可以直接革他的职啊。他刚才本想在陛下斥责时顺势把这个位置扔出去,现在就是一个烫手山芋。
谁能想到陛下完全不接茬,直接警告他让他自己看着办。
难办啊。
他该去哪找一群读书不俗的女子来鸿蒙学馆读书?而且每年学子的数目是固定的,进了多少,就要出多少。
圣上来到鸿蒙学馆的行踪未加遮掩,并着邢家抄家问斩的消息一同传扬出来,声势浩大。
众人一边敬畏天子威严,一边不禁深想此举深意。
陛下为那姓诸葛的学子出头,对女扮男装的事情只字不提…若是按这个发展,陛下应当派人妥善安置二人才对,但她却不痛不痒得揭了过去,完全没有就着这一遭发落祭酒他们。
前后矛盾,令人毫无头绪。
朝堂上的老狐狸们虽为当场见证,却从中嗅得了微妙的风向。
结合陛下临朝后的种种举措,不难看出她的意思。
卢府。
卢文瑞端坐在上首,到场的同党与半年前相比已然少了三成。
他撇了撇茶末。
“都说说,陛下此举有何深意?”
“大人心中已有想法,何苦还来为难我等呢?”
卢鸿瑜诶了一声:“你说这话好没道理,我们就是不能确定才找各位商量的。”
有人沉思,有人皱眉。
“陛下的意思很明显,她希望女子能从后宅中走出来,拥有男子如今拥有的一切。”
“是啊,这也正常,毕竟先太祖皇帝也是如此。二位圣上皆为女子之身,自然看不惯女子如今的地位。”
“读书、侍君,接下来是科举、入朝为官…这些事情都是太祖皇帝做过的,只是这些年荒废了。依我看,陛下此举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不过是将昔日旧制恢复而已。”
卢文瑞没做声,他想的不是这些。
只是此时还未到时候,他心里的纠结不便宣之于口。
下首第一位卢党此前一直沉默,直到众人将当今同大乾的几位先帝放在一处类比,甚至越描越黑时才兀然开口:“陛下磨刀霍霍,行事果决且手段非常,宫中已被清洗,朝堂局势也变换了一番,翎羽卫的名声愈发响亮……此番种种,还不能让诸位自省吗?”
堂内众人听他继续道:“太祖皇帝以武开国,自不寻常,守国与之不能相比。至于太祖皇帝后继位的几位先帝,一来太祖皇威未散,二来祖制已定,朝堂君臣齐心,也不算难做。”
“当今陛下面对的局势不比从前,如今的朝堂和昔日开国时的朝堂可谓是天翻地覆,陛下初登基时,道一句举目皆敌孤军奋战也不为过。不过这点时日,陛下已然做到今日地步…纵使是太祖皇帝亲临,想来也要夸赞陛下几句了。”
这番话引得众人下意识得点头。
他说的一字不错,当日纵使翻遍整个朝堂,也无人信服当今,更别提效忠。各方朋党都有自己的算盘,甚至卢党还起过改弦更张的隐晦心思。
“咱们的这位陛下,远比诸位从史料上看到的先帝更深谋远虑、更**、也更霸道。太祖皇帝的开国功臣中男女参半,除了近侍偏好女子外,整体而言相对公正,太祖皇帝选人选臣也不拘男女。”
但当今陛下可不是。
凡是去太极殿面圣的臣子,一路深入皇宫,引见、领路、洒扫、侍奉、传旨…经手的都换成了宫女。从风头无两的近侍大人到声名显赫的翎羽卫指挥使,再到如今这个姓诸葛的学子,无不表征当今陛下的倾向。
——她只重用女子。
“也不尽然吧?”卢鸿瑜不太赞同,“现在朝堂上没有女子,陛下不也重用我们呢?”
他们卢家第一个站队了陛下,虽说是被迫上得船吧,但就说上没上吧。最多是能中饱私囊的地方比之前少了许多,但他们确实水涨船高了。
过得踏实啊,现在每日两眼一睁就是干,打击宿敌都不用犹豫的,越用脑子打击陛下越高兴,每次都是他们占上风,谁让他们背后的靠山是陛下呢,嘻嘻。
那位被反驳的卢党拱了拱手:“小卢大人说的是,正因如今朝堂没有女子,陛下才会选择重用我等。”
他转头看向上首,猜测卢文瑞的想法与他所说趋同:“大人,秦某认为,陛下肃清学馆的下一步,就是遴选天下女子立于朝堂之上。太祖皇帝只任贤臣,但当今陛下不同。若有男子与女子同等水平,定选女子。那日的到来不会太远,大人是否要早做准备? ”
“子悯,你是什么意思?”有人疑惑不解,“按你这种说法,大人还能做什么准备?”
堂上诸人大半不解,包括卢鸿瑜也是一头雾水。
秦子悯轻叹口气,直白挑明。
“世事变幻,我等应当顺应形势。陛下若真有此心,诸位现在最应当做的,是转而培养家中女儿,助其进入朝堂,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如此至少可使家族延续百年。”
砰!
此言犹如重鼓敲响于众人心头。
是了。
自古朝代更迭,帝王行事作风也各不相同。光是大乾史料上就有多少逐力?陛下倾向女子不要紧,他们可以修养身心,藏锋于内,以待日后之变。
此为顺应形势,是聪明人所为。
话虽如此。
但……
有人叹气:“下官今年才不惑之年,就此隐退,实在不甘啊。”
众人面色浮动,均戚戚艾。
身在宦海沉浮者,谁会甘心?
理智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行了。”卢文瑞将茶杯放在桌上,看向众人,“今日诸位畅所欲言,各有各的道理,回去再想想吧,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将众人送走,卢文瑞问:“二小姐近日在做什么?”
管家弓腰:“大人,二小姐同柳家范家的几位小姐一起去街上买衣裳去了,京城里近日出了些时兴的样式。”
卢文瑞皱眉:“怎么十日有八日都在钻研这些外物?有那功夫不如多读些书,去给她找个先生,按照三个公子的课程从头教她。”
管家不解主子为何做出如此突然的决定,只知二小姐的地位悄然上涨,幸好面上一贯有礼,没得罪过二小姐。
朝堂上长脑子的人不少,崔家父子便在其列。
他们坐在崔永元的书房里。
“颢儿,陛下此举,你作何想?”崔永元问询对面的长子。
崔颢措辞严谨:“陛下所为虚虚实实,唯有一点毫无疑问,就是陛下希望女子能够入学读书。”这是整件事情唯一一件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崔永元并不满意:“父子闲谈,不必如此严谨,说说你的猜测。”
崔颢沉默片刻:“不必猜测,父亲,陛下从未遮掩过她的意图。”
“但陛下从未说明,是忌惮在朝堂上激起众怒?”崔永元想到的这点也是常年高位者才能想出来的,但这点不大站得住脚,他想听听未进朝堂的视角如何作想。
崔颢斟酌道:“若是担心激起众怒,陛下应当做得更隐晦,或者可以指使卢党去做,打着大乾律法的旗号,有太祖皇帝在先,完全不必陛下亲临,结果相差无几。”
“孩儿以为,陛下此举,乃是出于女子身份认同,不悦于女子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一时愤慨罢了。”
崔永元闻言有所认同:“陛下年岁尚小,确有如此可能,一时物伤其类,行为反常也是有的。”
崔颢从书房中出来,站在门口等他的小厮就跟在他身后。
等一路出了崔府,上了马车,崔颢才吩咐小厮:“将唐夫人身边的丫鬟引到外面的宅子。”
小厮水灵灵应下:“公子放心。”
崔尚书平生最是重情,不光有青梅竹马的宠妾,还有个有过一段共患难经历的外室,光是周旋这些女人就要耗费不少心力,也难怪日渐揣摩不到圣意。
崔宅里只有两个儿子,但那外室处可有一个将将十岁的女儿。
崔颢阖上眼。
车帘遮盖而下,挡住了马车内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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