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宿山行,一行人栖风宿雨一路北上。
这几日,华衍总策马践沙扬尘一骑绝尘在先,又怒气冲冲甩着马鞭回头来遥遥怒喝众人加快赶路。他凶巴巴地简直和个奴役长工的周扒皮狗地主一样。
众人暗地里叫苦连天,但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毕竟,直到现在王青还吭哧吭哧背着小包袱,走在不知哪里的山间小道上喝尘土呢。
他对梁曼更是没个好脸色。
似乎尊贵的万金之躯、当朝王爷、先皇第七子华衍殿下,终于明白自己精心谋划的折磨梁曼九十九天报仇雪恨计划完全是失败的。每每驻马歇息不得不碰面时,贵不可言的王爷殿下总臭着那张眉眼锋利的冷脸面无表情,对她百般视而不见。
而梁曼本就懒得搭理他。他对她什么态度她都无所谓。
梁曼独自坐在偌大间豪奢舒软的马车里。她掀开帘子,望着天际边绵延无垠的群山默默出神。心想,也不知这白痴到底要带她去哪儿…
不过华衍要带她去哪她都不在乎。
又或者说,她现在什么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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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江上荻花秋。不过短短一条江,两岸的风土人情山川形胜却相差极大。
过了顺安江,众人算正式踏入了北方地境。不止周遭气温骤降,连秋日的山河风貌都明显更是苍凉。
过来江七王殿下反而不那么着急了。他着人问了问今天的日子。之后就信马由缰走走停停,优哉游哉欣赏起沿路风景。
甚至还一反常态地对众人和颜悦色道:“时候还早。咱们慢些走,等等王青这小子。”
但王青自然是没等到。华衍不紧不慢领着众人在周围几座小镇里游逛赏玩起来。某日途径某地,听说这里有位画师擅长工笔。据说,其笔下人物惟妙惟肖神形兼备,画工堪称大家。华衍难得来了兴致,竟纾尊降贵地亲自上门拜访。
为了这位画师,众人在此地盘桓数日。
待离开时,梁曼见他漫不经心地展开一幅画在看。华衍拿指节敲敲桌子,好整以暇询问:“今天什么日子了。”
底下李富恭恭敬敬出列:“回主子,今儿月中了。离立冬还有三天。”
华衍哼了声,用一卷洒金的熟绢细细将画包好。余光发觉她在看他,王爷竟破天荒地理会她一回,给了梁曼个反应。
男人转头望向她。华衍以手支颐,满面春风地对她挑眉盈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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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终于在立冬这日的清晨缓缓驶入两扇恢弘巨大的城门里。
王府悬金旗朱灯的马车轱辘轱辘平稳地行驶于宽敞到足够供十二辆马车齐肩并行的青石板路上。秋日清亮的光线透过绒布撒进车内。梁曼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城中是一眼也望不尽的繁华。街道两旁,朱门绣户屋宇俨然,商户宝肆洞开,其间各样珍宝商品整整齐齐琳琅满目。晨起,街市的人潮如流水般熙熙攘攘,嘈杂人声喧嚣直上。
在地平线尽头,一轮金灿旭日笼罩在城郭垣墙之上,无限金光沿楼宇边缘喷薄欲出,好一片欢欣鼓舞的繁华盛世!
所有侍卫通通下马步行,众人手压剑鞘一脸肃然分列两队于旁侧开路。只有华衍一人仍闲庭信步地骑在雕鞍彩辔的红马上。
但车马并未沿青石砖直行到底。反而勒马一转,一行人又向城郊的小山去了。
远远便见山脚下有座重楼飞阁层楼叠榭的华美行宫。
未及门前,行宫的朱红大门早已洞开。大门两排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口中齐齐高呼“恭迎王爷”。华衍仍未下马,自顾自一扬鞭策马飞奔而入。
待梁曼被人请下车时,他已换了身衣裳。华衍一身浅淡的鸦青水纹锦袍,坐在中厅那把雕花漆金的檀木椅上悠然自得地品茶。
堂下两排婢女垂手侍奉,其中一人正俯身为案上的甘蔗红狻猊铜香兽炷香。有一年长些的嬷嬷小步疾行来报:“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是时候入宫了。”
华衍手指转着茶杯,兀自有一搭没一搭凑在唇边慢慢啜着。他若有所思道:“不急。天还没黑呢。”
又思忖到了什么,他晃晃指尖遥点了点廊下已经被他故意晾着好一会的梁曼。华衍懒洋洋道:“去。你们把她好好收拾收拾,把她给本王打扮出个人样来。”
梁曼还未来得及反应,几个嬷嬷已手脚麻利地将她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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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完茶,歇了歇,男人背着手溜溜达达踱进了西暖阁。
他完全不在乎此刻的梁曼还衣衫不整,梁曼也不在乎他到底想对她做什么。一群人围着梁曼手忙脚乱梳妆打扮,华衍施施然掀开袍子坐在正对面。他支头看了会,面露不满:“丑死了。这穿的什么玩意,把这件给我换掉!”
年长的那嬷嬷陪笑道:“这姑娘肤色白皙,鹅黄正衬她。殿下您看,她穿这鹅黄多娇俏呀!想必,就连太后娘娘见了姑娘也会心生喜欢的。”
华衍顿时拧紧了剑眉:“我要太后喜欢她干什么?我要的是所有人都能注意到她!清汤寡水的和根黄花菜似的…什么娇俏不娇俏,快给本王换了!”
于是按照主子的苛刻要求,所有人七手八脚地为梁曼试起一套套衣裙来。换下桃粉换月白,褪下月白又换湖绿。其间,华衍眉毛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不好。临了重重一拍木案,男人大怒:“这么大座行宫,本王这里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吗?!”
众人皆屏气凝声缩着脖子不敢出声。一嬷嬷小心翼翼出列:“回殿下,老身记得行宫里应当还有件正红的缕金流彩暗花宫裙。可就怕,就怕穿红会衬得姑娘老气了…”
华衍毫不客气地扬扬下巴:“我管他老不老气。给本王拿来!”
换上这身后,华衍终于不再说话。众人观他神色,看样子是默认了。嬷嬷们为梁曼细细盘好发髻,又忙着找各样首饰试戴。可金钗银簪流水般一盒换了一盒,只要放在发上一比,怎么看都觉太素了。什么样贵重的头面好像都压不住这样的一身红。
华衍沉默一阵,转身踏出门。
他不知从哪不声不响地捧来个用白练包裹的东西。男人细细拆开那一层层已然泛黄的绢布,露出只陈旧掉漆的小木盒来。
木盒内,一套流光溢彩的鎏金镶玉花朵样头面正静静躺在朱红绒布上。
华衍挥手挥退了嬷嬷,自己亲手将其珍重地取出,他对照梁曼面前那把铜镜,仔细将所有金红钗簪一一推入发髻中。
犹豫许久。男人又打开妆奁,取出一支玉簪。他用尖头挑了抹殷红的胭脂。华衍俯身捧起梁曼的脸,在她额上小心描出一朵红色如血的莲花。
完成后,他久久没有松开手。华衍望着手里云鬟雾鬓钗金红裙的女子发起怔来。
梁曼冷漠地抬眼看来。
旁边嬷嬷拍手笑道:“哎呀,王爷真是点睛妙手!这位姑娘真是美极,玉妃娘娘的这一身太适合她了!…听说,玉妃娘娘闺名为白玉茗,当年先皇就总爱赞她人比花美。若是娘娘还在世的话,其美貌也当是如此吧。”
华衍马上冷哼一声,松开手又将玉簪一抛。他提高了声量:“胡说八道!她怎么会有我母妃美!…她肯定连我母亲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停了停,又道:“姑姑,你见过我母妃…?”
嬷嬷摇摇头:“老身哪有这个福气,我也只是见过娘娘的画像而已。可怜娘娘走的那样早。当年那一批宫人早不知去向了,老身从没遇见过一位。不然,老身必定为王爷召来行宫了。”
临走时,华衍立在门外。他静默许久,道:“她穿红很好。去做几身红裙来。…以后,让她天天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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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为她披上一件狐裘挡风,搀着她踏入顶八人抬的锦缎软轿。掀开绣金门帷,男人着一身杏黄滚银蟒袍,闭目正襟危坐。
随着轿外一声吆喝,轿子稳稳当当起行了。
身旁人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入定般端坐一动不动。梁曼百无聊赖,掀开帘子。视线中,一座巍峨恢弘的朱门金殿越发近了。
她放下帘子,冷笑:“带我去这里?也不怕我给你捣乱么。”
男人闭目不动,勾唇微微一笑。轿子正好在此刻停下。帘外人尖细着嗓子,一声声高呼如排山倒海般震耳:“王爷驾到——!”
华衍睁开眼。轿内,那盏昏黄清透的琉璃宫灯之下,浅色的朦胧光影打在对方锋利灼亮的眉宇间,衬得面容更为丰神俊朗。但他如剑般凛冽的眼中满是浓浓恶意:“哈!本王正巴不得你给我捣乱呢!”
男人扬手一把掀开轿帘。
——帘外,端庄威严的皇城于月光下静默无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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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裁红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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