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天穹是靛青的,像一张泛旧的藏色巨布铺头罩下来。朔风卷着噼里啪啦的细碎素雪,在无边际的灰黑旷野上呼啸而过。
冷月黯淡无声。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近了。远处,有人披着大氅在雪地上缓慢前行,像一只最不起眼的渺小蚂蚁自天地间爬过。
嘈杂的叫喊在身后忽远忽近,被寒风撕扯成七零八碎,似无数饿鬼难听地悲哭。
男人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上跑的踉踉跄跄,留下一串杂乱脚印。直到平敞的雪地骤然变陡,他一时不备,跌了个跟头差点栽下去。
连夏艰难地撑住地跪起。一手摁住腰腹,暗暗骂了句狗娘养的脏话。
抬头一看,原来前面是河岸。他走了条死路。
但回头望望。雪色尽头那抹微弱亮光还在。
走投无路之下,他将滚满雪的大氅往岸下一抛。使足内力尽量脚不沾地,男人闯入岸边一间白皑皑的狭小矮屋中。
进屋的第一件事是将门板轰隆反锁。第二件事是撕开脸上面具,胡乱揉成团掷进角落里。
做完之后,男人才放松地背抵门板,捂住腹部慢慢滑坐下去。
他沾雪的睫毛仍在簌簌发颤。
自宣州一路逃至秦州,走马行舟渡河过江,他已经被火元教的这帮蠢货追了大半月有余。
这已是他第二次去这里偷东西了。但这次,那些人和嗅到肉味的狗一样死死不放,任连夏怎么甩也甩不掉这群苍蝇。
期间他与地宫发了几次信号,又与火元教交手数次。可苍蝇好似永远杀不完,一批死绝一批又来前赴后继没完没了。
连夏拿他们的蛊虫完全没辙。他中了几次招,身上渐渐扛不住,急不择途地向南逃窜。最后来到了秦州地界,在这个雪夜里躲进这处。
想至此,男人抬手掖了掖怀里团着的东西,感觉安心许多。连夏起身察看起这间屋宇。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矮屋,只有简陋单薄的一进,连地宫茅厕的五分之一都不如。
地砖泛着冷冷青光。与他想象中蛛网空梁的破败样子不同,透过窗棂漏进来的反射雪光,连夏发现,这是一间干净的小庙。
香案供桌之后摆着一座玉面神像。女人脚踏莲花,手拨水浪,此时正低眉含笑地凝视他。
是一尊不认识的什么菩萨。
连夏对辨认出她的身份没有任何兴趣。他在庙内空空荡荡的四壁上下敲打一番,发现确实没有暗门地道可走。
思忖之后,只好从香炉里取出点香灰。连夏先将一地雪融化的脚印仔细擦去了,再小心翼翼将那些香灰抖落在庙门口的一小片缝隙,确保有人能从外看见这些灰尘。
做完一切后,他已是疲倦至极。拖了只蒲团直截钻入供桌底。
当下,脑中再也没力气去多想什么。伴着门外一阵紧过一阵的风雪呼啸,他在蒲团上蜷起身子,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出饿,就这样昏昏地睡着了。
.
第二天,连夏是被痛醒的。
腰腹深处一片紧过一片密匝匝的绞痛,像是把尖刀在肠子间转着圈地剜。他不自觉地曲起膝盖死死抵住腹部,皱起眉心。
耳畔有细微的嘁嘁喳喳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头发上动来动去。男人睁眼一看,几只尖嘴细长的大灰老鼠正爬在他身上,围在那血腥味最浓的地方转悠。
他一扬手,这些贼耗子便吱吱叽叽四散逃走了。
连夏慢慢坐起来。捂着肚子晃会神,终于想起来他现在在哪里。
解开腰带,褪下那层单薄的外衣,男人敞露出一身斑驳旧伤。紧窄的腰腹正中,有一团巴掌大的粉肉糜烂泛白,至今还在淅淅沥沥泌出淡黄的恶臭液体。
他检查了下伤处,明白再不处理就糟糕了。连夏皱着眉在身上找了找,摸出只尺把长小刀,又翻出个浸了血的火折子。
将刀简单在火上烤过之后,他谨慎地将这团烂肉从中间嗤嗤剌开了。
靠在冰凉刺骨的墙壁上,男人低头用刀尖探进腹部拨了拨翻找。
可惜肠子排得极紧,且油又滑腻,这把小刀握着实在不趁手。他皱眉翻了老半天,烦躁地将刀一丢干脆用指头挖进去。
一手掐着一手捏,顺着滑溜溜的一头捋下去排查,总算摸到了那只罪魁祸首。
似乎是因为过度的寒冷,血淋淋的修长手指不自觉地发颤。连夏勾起指节,一圈圈缠住了那条细长的虫。
他仰头,闭目听自己粗重的喘息在空庙里回荡开。咬牙,狠狠一扯!
闷哼过后,只觉浑身都轻松不少。将蛊虫在掌心捏爆了,连夏终于松口气。又探手摸来刀,把腰上这团烂肉一点点仔细剜干净。
在供桌垂下的黄绸缎边缘,那几个灰耗子又嗅到味道鬼鬼祟祟回来了。
连夏此时心情已是颇好。见那几只贼老鼠探头探脑地看,他玩心大起,拎着稀烂的一块粉肉嘬嘬嘬逗狗似的招引。还真有一只老鼠胆大,人立起来拱着尖细的粉鼻子不停闻。
他一边逗起老鼠,一边割下自己的烂肉抛给它们吃。割完了,这帮灰不溜秋的小玩意还围在他身边不舍得走,嗅着地上血迹恋恋不舍地来回打转。
连夏不管它们,撕下布条将伤口包好。
整好身上带着的东西,尤其着重掖了掖胸口,他一把撩开黄锻钻出供桌。然而重新一拉庙门,半人高的厚雪扑簌簌滚进来落了满地。
…好大的雪!
大雪如纷飞的大朵棉花,密密麻麻四面八方下的好不热烈。昨夜的河岸已经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天际与地线完全不甚分明,目之所及处尽是铺天盖地的白!
他试着往雪里走了几步,但迈下去就几乎拔不出脚,靴里更是湿漉漉的相当难受。连夏又骂了几句脏话,心想他最讨厌冬天了。
忍着冷在昨天抛大氅的地方找了找。不知是寻错了地方还是被那帮人拾走了,最后男人空着手悻悻地返回庙里。
他讨厌冬天的原因,除了怕冷一条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讨厌穿那么多衣服。
连夏认为穿的鼓鼓囊囊会有损男人风姿,就像头猥琐的蠢狗熊。所以丢了那件厚实的大氅外,他只剩身上这层行动方便的单薄劲装来御寒。
蹲在庙门口拿雪洗干净手,又抓团雪吃了解渴。他冻得实在受不了,一边行气以内力抵御寒冷一边赶紧关上门。
他才不怕什么不敬鬼神。感觉肚里空空就毫不客气地在神像前的贡品里挑挑拣拣,勉强捡出块看起来稍微有点食欲的糕点凑合吃了。
一边闲闲地抱臂吃着糕点,顺道欣赏起庙里装饰来。
这尊神像是个面容柔和的女人,着一身简朴的粗布长裙,立在莲花神台上。
而这座庙处处都穷酸的可以。别提什么金身玉身了,这神像连个木身都不是,只用最粗糙的泥胎草草塑成。那左右两根漆朱的柱子也有些隐隐斑驳。上书暗金的两排大字:
一莲之实——拨苦与乐
连夏念了念,感觉很俗。恐怕题字的人水平不高。他顿时对这座指甲盖大小的破庙更加嗤之以鼻。
待至晚间,他点上香案的烛火研究起盗来的几本书来。睡前再拆开布条检查下伤口情况。
其实他受什么大小伤都并无所谓,他对疼痛的容忍度早已远远超过普通人了。总之,没有伤到他这张英俊的脸庞就行。
第三日就是被老鼠们叽叽叽叽叫醒的。
这日大雪仍未停下,他试着往外走,但最后还是被暴雪逼退了。
连夏又开始有点烦了。
不知道这是什么穷酸神,贡品实在难吃的紧。昨日,他是勉勉强强才挑了两块能入口的,剩下的一边咒骂一边往地上全丢给老鼠了。他是宁肯饿着也不会吃这么难吃的东西的。
但走不出去也没有办法。连夏耐着性子继续琢磨琢磨郦祝的那几本书。晚上窝着一肚子气入睡了。
第四日、第五日。
坏消息是暴雪从来未停。但好消息是,他已经推算出璇玑城方位的眉目来了。
可连夏已经饿到头晕眼花。他腰上的伤口似乎也严重了。
就像有一处无底洞在源源不断地吞噬他的力气。连夏又饿又冷,即使运气来抵也有些艰难。
看着那几只在身边蹦来蹦去的肥硕老鼠,他心里莫名地又恨又厌恶。
连夏恶毒地想,再吵我就把你们通通抓来生吃了,让你们的神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
最后一日,他在蒲团上冷地浑身都要冻僵了。
他觉得腹部又钻心的痛。一摸,发现竟是那只老鼠咬开布条在吃他的肉。
连夏恼怒至极,揪出老鼠往地上重重一掼。它却毫发无损一溜烟跑走了。
正要去抓它出气,供桌外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庙门。
连夏警惕地盯着那一双破旧靴子渐渐走近,他身子伏低,时刻准备出其不意地猱身冲出。
耳边,庙中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念:“…大慈大悲的河神娘娘,他们都说神仙是不能插手凡间的。可信女知你是大慈大悲的好娘娘,你最是怜惜孤苦弱小了…这是信女捡来的好东西,小莲不敢留,就敬献给娘娘吧。信女只求求您救救姥姥…”
之后对方絮絮地说了好久,和神像讲述她与姥姥相依为命的故事。又不断在蒲团上磕头,听得连夏都打哈欠了。
直到好似在案上摆了什么东西,小姑娘抽抽搭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对方一出门,连夏忙从供桌下精神抖擞地一跃而出,果不其然看见香案上摆着那件大氅!
…甚至还有几只干干净净的馍!
他穿上衣服,狼吞虎咽吃了两个馍,剩下的一个不留全塞怀里。吃饱东西,身上也暂时恢复些力气。
抬头望望窗外,雪果然是停了。
正容光焕发地大踏步往外走。本来已经站在庙门口了,但鬼使神差的,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望着面前这位含笑低眉的河神,连夏呆呆地看了许久。人生第二回,他对神像许下愿望。
连夏默默地在心里说,我想要,一个解药…
之后,虔诚地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又忽然清醒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抖抖衣裳,连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明天写华渊![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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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连夏番外】河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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