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夏日,人头熙攘,车流拥挤。道路两旁高大梧桐树郁郁葱葱,斑驳光影摇晃,蝉鸣声不断。
“季青柚。”
虞沁酒喊她,笑得有些用力,眼睫被泪光沾湿。通透皮肤在日光下近似透明,偏浅的瞳仁似是被溶解的漩涡。
“许愿的时候还是要记得双手合十。”
在那个充斥着蝉鸣声的夏日,虞沁酒的右手一直插在外套衣兜里,衣兜被撑得有些鼓,但她还是没有把手拿出来过。
最后。
她仍旧是笑,一字一句地说,
“万一哪天遇到了我,也不要装不认识。”
-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季青柚的心跳极快,伴着远处江边轮船微弱的鸣笛声,有种恍若经年的不真实感。
那应该是她们那时见的最后一面。
在梦里显得有些虚幻,充斥着被软刀子划得七零八落的记忆。
季青柚缓了几秒,发现自己又睡在了书房,她摘下耳机,从沙发椅上起身,拉开窗帘。
天还没完全亮,雪没再落,但路面上堆积着的厚厚积雪,晶莹白净,像是在整个世界撒满了盐。
雪应该是有味道的。
她这样觉得,却猜不到雪是什么味道。
时间是六点五十五,七点去洗漱。
设定的闹钟还没响。
这让她像是平白无故多得了五分钟时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利用这五分钟看笔记,而是站在窗前放空自己。
现实和记忆混杂,她怀疑自己昨晚是否真的遇到了虞沁酒。
这让她不安,于是回头,看到书桌上整齐叠好的围巾时,她走过去,用手指轻微地碰了碰,围巾已经完全干透,还被染上了几分洗护用品的香味。
清淡的海盐柚子味,是常出现在她身边的味道。
她用手指捻了捻,又想起昨天晚上的虞沁酒,似乎和梦里的虞沁酒有些相似,却又不那么相似。
分别之前,雪已经小了许多。
虞沁酒和季青柚一起吃完了她的“生日饭团”,坐上了同一辆回家的出租车。
车上异常静谧,十年未见面,确实让她们的交流有些不知从何开始,似乎连司机这个最健谈的职业都在这一刻被冻结成冰雕。
虞沁酒一直把手放在衣兜里,衣兜有些不明显地鼓起来。最后,季青柚先到了家,虞沁酒笑着和她说再见,在车里和她挥了挥手。
白皙的手掌心有着淡淡的红色痕迹。
似是被某种硬物边角压出来的。
季青柚有些在意这个细节,却想不明白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至少她昨天没再和虞沁酒说谢谢,虞沁酒也没再说不用谢。
至少比她想象得要好。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1】
旋律悠扬地传出来,厚重缱绻的女声揭示着新一天的起步,每天早上,这首被用作闹钟的曲子,会在唱到第一句结束时被按停。
但今天,莫名的,季青柚多等了一句。
完整地听完了第二句才按停闹钟。
医院照例忙得脚不离地,连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挤得所剩无几,不过这丝毫不妨碍纪西阮在食堂开茶话会,该聊的八卦一个不少,从新来的规培医聊到准备退休二婚生三胎的主任,最后集中在一个季青柚在饭桌上听腻了的问题上:
为什么想不通要学医。
很多年以前,医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职业的时候,这个问题尚且有提问的余地。
但现在,大部分答案都大同小异。
家里有人是医生、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符合自己的兴趣、能救人,亦或者是没有原因,因为大学选专业时脑子迷糊,现在走上了不归路。
所以当纪西阮又问出这个问题时,季青柚加快了自己吃饭的动作,不过这一次,她似乎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看医疗剧,觉得那些女医生都好帅啊,穿起白大褂后面带着一圈人查房,太酷了,走路都带风,所以后来我爸我妈一忽悠我,说是学医能变聪明,就拍脑袋学医了。”
意外真诚,甚至还阐明了心路历程的答案。
季青柚抬头看了看,发现说这话的是昨天见过面的陶幸子。
大概是瞥到她望过去的眼神,陶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纪西阮在旁边笑得拿着筷子东倒西歪,“不过也没说错,在座的谁没看上几部医疗剧呢?”
“现在还觉得酷?”其他的规培医在旁边打趣。
陶幸子偷偷扫了一眼季青柚,思考了一会,说,“救死扶伤,怎么都是一件酷得不得了的事情吧。”
说着,她又将话题不经意地转到自己想要的方向,“那季医生呢,季医生为什么会学医?”
“你要是问的是我这个纪医生,那我纯粹是因为选大学专业的时候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所以学了医,你要问的是这个季医生……”纪西阮一边说着,一边试图从季青柚餐盘里把她的鸡腿夹走,
“当然是因为她生下来就是个医学机器人,脑子里装着几个亿G的医学资料,不学医就太浪费啦。”
季青柚淡淡盯了她一眼,纪西阮笑嘻嘻地给她把鸡腿夹回去,打岔,“还要吗?”
季青柚蹙了蹙眉,“你吃吧。”
纪西阮心满意足地收获了和“机器人”斗智斗勇的快乐,然后又把自己餐盘上的小碟递了过去,“你吃这个,我没动过。”
小碟上也是鸡腿。
季青柚对纪西阮的操作习以为常,明明自己有,却还要抢别人的来吃。
等季青柚蹙着的眉心轻缓地舒展开来了,饭桌上又传来了轻巧的笑声,她抬头望过去,还是陶幸子。
陶幸子摆摆手,“只是觉得季医生和纪医生感情还挺好的,连吃个饭都这么有趣。”
纪西阮嘻嘻一笑,“也还好啦,也就是认识很多年了,从本科开始就是同学,比较熟。”
“那季医生到底为什么学医?”陶幸子显然没相信纪西阮说季青柚是机器人的说法。
纪西阮眯了眯眼,歪头看向季青柚,“要说吗?”
季青柚瞥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你爱说什么说什么。
“诶我记得小陶你之前实习就来我们科轮转过吧,没听说过吗?”纪西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当了季青柚的嘴替,“其实是因为她家是医学世家,外公外婆是著名神外专家,妈妈和姐姐都还在我们医院,一个是神外科秦主任,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另一个是妇产科的秦霜迟医生,医院最年轻的副高。”
这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反正整个医院都知道的事情,季青柚也没打算拦着纪西阮说,只站起身端起餐盘,微微颔首,
“你们慢用。”
“我靠!”纪西阮震惊出声,“你又这么快就吃完了?这才坐下来不到五分钟吧?”
季青柚没有回答,将餐盘里的食物残渣倒入垃圾桶,餐盘一丝不苟地放好。
走出去的时候,额边的碎发被风拂起,白皙的脖颈挺得笔直,迈出的步子很快。
一种匀速地快,好似这种快节奏对她来说只是习以为常。
无论是吃饭、走路,还是其他生活日常。
陶幸子吃惊得看着季青柚的背影,等人走远了,她还是忍不住想,同一家医院的神外科主任,以及妇产科最年轻的副高,是自己的妈妈和姐姐,这会是什么感受呢?
如果是她的话。
她要么就选择不当医生,要么就会和季青柚一样。
让自己看起来压根不在乎这件事。
-
走出食堂的时候,季青柚遇到了急诊科来吃饭的几位同事,有人关心她的身体,问她今天有没有好转。
她轻轻点头,说已经好多了。
有个男同事塞给她一根糖,说平时一定要注意补充糖分,她低眼看了看,又是草莓味。
旁边的女同事提醒她,“季医生从来不吃甜食的,和她相处过的人都知道。”
“是吗?”塞糖的男同事挠挠头,“不过季医生还是吃点吧,不然到时候又要来打葡萄糖,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季青柚抿唇,最终还是接下,说了句“谢谢”。
男同事笑着说不用谢,准备走之前,又恰似不经意地问她,“季医生,你朋友今天不来吗?”
季青柚顿住步子,冷清的目光晃悠了一圈,说,
“不来。”
“哈哈。”男同事干巴巴地笑了笑,还是掩饰不了眼底的失望,小声说了一句,“我觉得她还挺漂亮的。”
季青柚静默地盯着他,眼底好似有深不可测的黑洞,
“是漂亮。”
男同事眼底燃起了火,搓了搓手,“那你能不能……”
“不能。”季青柚答得利落,看着廊外堆叠的雪层。
空地上有人堆了一个高大的雪人,就算是医院,也总有人能拥有对生活乐趣的探索。
她目光停留一会,“她不会喜欢医生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哎……”男同事有些尴尬,“就是觉得她挺开朗的,想和她交个朋友,毕竟连钱医生都挺喜欢她的,对吧?”
说着,他顶了顶旁边女同事的胳膊,掩饰自己的尴尬。
女同事出来打圆场,“确实连钱医生都没怎么挂脸,她跟着钱医生一路,问东问西,问过的事情重复问了很多遍,要是按平时,钱医生早就脸黑了,但昨天钱医生都没烦她。”
季青柚并不对此感到奇怪,毕竟昨天她就看到钱利和虞沁酒说了一句再见,这个世界上奇怪的事很多,但如果是虞沁酒的话,那这些事就一点也不奇怪。
她看着那位跃跃欲试的男同事,把棒棒糖还给了他,难得地多说几句,
“抱歉,我还是不吃你的糖了。”
“她不太缺朋友。”
-
这一天,季青柚准时地下了班。
外面又开始飘起雪花,她打算直接淋过去,却有人在她旁边撑开了一把伞,挡去了头顶的飘雪。
“淋雪会感冒。”
季青柚发现自己已经被庇护在了钱利的伞下,她抿了抿唇,说,“谢谢。”
钱利“嗯”了一声,话语也异常简洁,“去地铁站?”
季青柚点了点头。
路上的雪有些厚,踩起来发出沙沙声,钱利又瞥了她一眼,这段路有点漫长,于是开始没话找话,“围巾挺好看。”
季青柚低了低眼,看着自己脖颈上围着的厚绒围巾,仿佛还能想起昨天虞沁酒给她戴上时的味道和触感。
她昨天把围巾一直抱在怀里,没想起要还给虞沁酒的事。许是看她一直抱着,虞沁酒也没再提起围巾的事情。
虞沁酒的围巾莫名其妙归了她。
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十年未见,两个人竟然都没能想得起留联系方式的事情。
季青柚低头理了理围巾的结,又听到钱利说,“昨天那个把你送来医院的人,还挺奇怪的。”
季青柚指尖动了动,问,“哪里奇怪。”
钱利眯了眯眼,本是觉得这段路两人都跟哑巴似的不说话很奇怪,便随意提了个话题,可当季青柚问他的时候,他又有点描述不出来。
昨天晚上有点忙,他只想得起一点细节。
那个纤细瘦弱的女人,浑身堆满了碎雪,把昏迷的季青柚背了进来,自己明明冻得发抖,却没去按照他的嘱咐去走廊尽头接热水喝,一直跟在他后面问问题。
“她身体不太好,容易过敏,海鲜、芒果、小麦……这些都是她的过敏物,她是不是又过敏了?”
“确定是低血糖吗,她看起来有些喘不过气。”
“她没什么药物过敏史,但你们可以再确定一下吗?”
这样的问题通常会在急诊时出现,钱利也通常会回答,但回答了几个之后又会有接近或者是重复的问题抛出来。
他本该有些烦躁的,但是没有。
因为等他再进去看季青柚的时候,他看到女人坐在季青柚床边,侧边的卷发垂落,罩住了所有表情。
让女人看起来像是一朵残缺的花,仿佛下一秒就会直接被揉碎。
可缺的到底是什么呢?
“打会葡萄糖就好了。”钱利出了声。
女人慌乱地抬头,眼眶泛着点红,像是哭过,却又不太像哭过,也没再像之前那样说话。
只微微点了头,轻着声音说谢谢医生,接着又望向床上昏睡着的季青柚,表情再次被蓬软的长发掩住。
让钱利以为自己看到了错觉,其实女人的眼眶没有红。
也并没有缺任何边角,一切都是错觉。
雪花顺着风飘进来,有点凉,落到了季青柚的围巾上。
钱利意外发现,季青柚戴了一条鲜艳的格纹围巾,这不太像是会在季青柚身上出现的颜色。
季青柚专注地望着他,漆黑的瞳仁里映着飘曳的雪花。
钱利愣了几秒,笑着摇头,回答季青柚的问题,“最开始我以为又碰到了一个很折腾人的家属,心里有点烦,但想着毕竟是你的家属,就忍着点吧,之后我去病房看你,发现她在看着你的时候,像是在哭,又像是没哭,我不太确定。”
季青柚微微低了眼,没说话。
钱利又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问,“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有一瞬间,季青柚有些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
她把下巴往围巾里缩了缩,垂着的眼睫上落了片雪花,
“朋友,认识二十四年,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曾经最好的朋友。
“难怪……”钱利点了点头,停了这个话题,没再继续往下说。
雪花在眼睫上融化,有少量的冰水泛在上面,季青柚踩了一层堆得有些厚的雪。
仿佛陷进某个可怖的洞里,让她有些心悸,她迟疑几秒,完整地说完了这句话,
“但我们已经十年没见过面了。”
【1】:《Moon River》里的歌词
有个小彩蛋:歌词里的第二句是:总有一天我会优雅地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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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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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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