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涂鸦与鱼缸」

/一个十年没见过面,也没有联系过的人,要靠什么样的方式,才能与她的生命粘连呢?/

虞沁酒觉得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应该是:

/祝她快乐就好啦/

五岁那年,虞沁酒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这个世界上应该要有专门堆雪人的职业,因为她一看到雪就想堆雪人,这能让她在其中享受到建造和成型的乐趣,会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但是,她长大了,这个世界上有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职业,却好像还是没流行专门堆雪人的职业。

如果有的话,她应该不会当建筑师。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一边接着英国公司打来催她提前结束假期的电话,一边在人来人往的空地里堆雪人,这让她开心得什么破事都想不起来。

就是冷得发抖,手也被冻得通红,可她还是心满意足地多拍了几张照片,传回英国,试图留住这个她堆过最大最好看的雪人。

拍完照后,她路过一家叫作“2012”的酒馆,看起来像是在2012年开的一家酒馆,便推门进去。

点了几杯店里的招牌,店里在放一部老电影,《泰坦尼克号》,电影台词混杂着周遭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以及一首很老的歌。

深沉的女声,很熟悉的旋律,虞沁酒听了好几句,才想起这首歌的名字:刘若英的《后来》。

只是和记忆里的版本有稍许出入。

酒端了上来,她轻抿一口,有些涩,入喉有些冲击性,便没再喝,抬头扫了一眼电影,杰克和露丝说,

“露丝,赌赢那张船票。”

“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2012年,《泰坦尼克号》重映过3D版本,她扯着季青柚一起,戴着3D眼镜看完了这部电影。

看到这里,她很容易被电影感染情绪,便红着眼睛问季青柚,要是她们也遇到了这种状况,季青柚会选择让谁活着。

季青柚从来不会在看电影的时候哭,无论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有多深情有多悲惨,她看起来始终冷静克制,从不落泪。

那次也是一样。

季青柚紧盯着电影屏幕,屏幕投射淡淡蓝光,映得她的侧脸有些饱满的朦胧,她语气平静地说,

“我妈和我姐都是医生,她们一直和我说,医生是需要舍己为人的,但我还是希望我们两个都能活下来。”

“可是你不是说你不当医生吗?”虞沁酒问了一句,鼻子堵得有些厉害,很快又被眼睛里的酸涩转移注意力,

“季青柚,我眼睛疼。”

季青柚停了一会,侧眸看了过来,轻缓地摘下她们的3D眼镜,用温热的手指替她擦眼泪,又给她吹了吹酸胀难受的眼,动作极轻。

虞沁酒配合着她的动作,却忍不住问,“季青柚,我现在是不是又不漂亮了?”

等她稍微好一点后。

季青柚静默地望着她,几秒后,答非所问,

“虞沁酒,我好像有点想当医生了。”

酒馆里的老电影放映结束,露丝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项链扔进大海。

记忆跟着飘回来,虞沁酒盯着那杯只被抿了一口的蜜柚伏特加。

只觉得这酒不太好喝,还没她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季青柚给她随便调的那杯好喝。

第一次喝酒那天,她被呛得吐出来,季青柚嘴上说着“不好喝为什么还要喝”,可还是给她兑了青柚汁和汽水进去,比例大概有着季青柚专属的精准,很好喝。

后来,她经常想喝季青柚调的酒。可季青柚不准她喝,便不经常答应,只在特别重要、特别关键的节点,答应她的要求。

虞沁酒望着窗外一览无余的雪景,看了看对面那座攒动着人头的医院,付了钱,推门走了出去。

有些冷,她裹紧自己身上的大衣和围巾。

寒风扑面的时候,她嘴里的涩味泛起来,她禁不住想:

再后来,她好像再没喝过那么甜的酒。

-

又一次路过那片空地的时候,季青柚看到了在空地前被堆起来的雪人。

医院集齐了全世界最多的瞬息万变,就连一个普通雪人也是,昨天还光秃秃的,今天圆滚滚的头上就被插了三根树枝。

季青柚忍不住驻足。

不过显然,注意到这个雪人的不仅有她,有人在路过时和她搭话,语气欢快,

“这个雪人好可爱。”

季青柚侧眸望过去,发现是新来的规培医,年轻的脸庞总是充斥着活力和朝气。

她想了一会,想起规培医的名字,便点了点头,和她打招呼,

“陶医生。”

陶幸子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却还是在听到后怔了许久,过几秒反应过来,把自己手里的两杯饮料递了一杯给她,

“黑咖啡。”

季青柚看着她径直伸过来的手,静默了几秒,接过,说,

“谢谢。”

“不用谢的。”陶幸子说着,又看向了空地上的雪人,像是特地找话题似的,和她提起,“我昨天正好路过这里,看到有人在这堆雪人,我还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有闲心在医院堆雪人,就多看了几眼,那个女生还挺漂亮……”

说着,她注意到季青柚似是在走神,便微微垂眸,结束了这个没话找话的话题,捋了捋自己耳边的发丝,抿着唇,有些紧张地问,

“季医生,你明天下班之后有空吗?我想约你吃顿饭。”

季青柚揣在兜里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视线从雪人身上移开,望向略显局促的陶幸子。

这样的反应她在向自己发出邀约的人里见过不少,也大概能猜到对方应该是抱有某种目的,至少不是真的吃饭这么简单。

以往她会干脆利落地拒绝,但陶幸子……也许是她想得有些多。

“赵医生也一起的,还有其他的规培医。”陶幸子又慌乱地补充一句,脸变得有些红,“然后我再去问问其他不用值班的医生,就是我刚来嘛,想和同事聚聚餐。”

周遭的人来来往往,有好奇的目光落到这边。季青柚望向陶幸子,思考了一会,没有情绪地点头,“好的。”

得到她似是同意的答案,陶幸子终于松了口气,攥着手指,有些局促跑远几步,最后还是回头和她说,“那季医生我先走了,还得去邀请其他人。”

季青柚微微颔首,右手端着陶幸子送给她的黑咖啡,没有想喝的打算。

正想离开,白皙透粉的手指覆了上来,拇指这里有一颗若隐若现的棕色小痣。

很漂亮的手,触感有些凉,夹杂着淡淡的水润玫瑰清香,一种独特的、恣意的、散漫的味道。

手的主人拿走了她右手里的黑咖啡。

给她重新塞了一杯热饮,握在手里是暖的。

“没有奶油的摩卡。”

发音略轻,语调温软,语气却带着几分动人的轻慢慵懒。

季青柚的目光跟着手移动,最后落到了对方胸前围着的红黑格纹围巾上,厚绒绒的材质。

米灰色挑染的发丝落在上面,被风轻微拂起,裹起一阵清香。

“你怎么来了?”她抬头,攥紧手里的饮料杯,“生病了吗?”

可抬眼望过去,她又松了口气,至少虞沁酒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即使是除去妆容加成,虞沁酒的脸看起来也很亮,一种慵懒又明媚的亮。

戴了偏浅色的美瞳,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茶黑色卷发侧分,像玫瑰味的海浪落在脸侧,露出来的耳朵上戴着轻巧精致的耳钉,闪着亮。

她只要一出现就有种鲜亮感。

特别是在这座不够鲜活的建筑物里。

虞沁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黑咖啡,然后不露痕迹地轻蹙眉心,“好苦。”

“那你喝我这个。”季青柚把自己手里的热饮递过去。

虞沁酒歪头看她,轻轻笑出声,“我特意买给你喝的,你又还给我算怎么回事?”

季青柚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低眼喝了一口,入口丝滑温热,“挺好喝的。”

其他人都会以为像她这样的性子,像她这样无趣的人,应该只会喜欢喝黑咖啡。

可实际上,她喜欢没有奶油的摩卡——虞沁酒会先于她之前知道这件事,也会先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认知她,包括她自己。

“黑咖啡不好喝。”虞沁酒说,似是陷入了某个时刻的回忆,“小时候觉得电视里的人喝黑咖啡都好酷,还想着等我长大了,也要当个只喝黑咖啡的都市丽人,但现在,我好像已经长大了,也还是不爱喝黑咖啡。”

说着,她望向季青柚,问,“你呢?”

季青柚愣了几秒,突然觉得时间变慢,她垂了垂眸,

“我这几年好像不太喝咖啡,但如果要喝的话……”

“应该还是会选择没有奶油的摩卡。”

虞沁酒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甚至还举起手里的黑咖啡轻巧地和她碰了碰杯,

“幸好,你也是。”

寒风倏地变大,透进身体的缝隙,虞沁酒被风一吹,脸好似白了一个度,季青柚攥了攥指尖,再次向她确认,

“你没生病吧?”

“没有。”虞沁酒摇头否认,又轻巧地跺了跺脚,饱满的红唇微张,呼出一圈白气。

她举起手哈了几口气,又把自己手里的黑咖啡递到季青柚手里,“你帮我拿一下。”

于是季青柚的左手也被塞进了一杯咖啡,左手手腕的墨绿色手表也从袖口探了出来,撞入视野的那一秒,季青柚想用手遮住,但是她两只手都被咖啡占据。

虞沁酒察觉到了她的想法,语气放软了一些,“遮也没用,我昨天就已经看见了。”

季青柚垂眸。

虞沁酒的手空了下来,便搓了搓手,然后伸手过来,轻轻将她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指尖触到腕心的那一秒。

有些麻,像是过电似的。

而且是温的,虞沁酒永远特别注意这一点。

手表被摘了下来,手腕便多了几分空落落的感觉,似是在这个世界找不到安全的落点,季青柚的手指不经意地动了动。

虞沁酒打量着她的手表,好一会,才将这个旧手表收进包里,从驼色的大衣兜里,掏出一个方盒子。

她打开,里面是一块新手表,仍旧是墨绿色。

季青柚抿唇,“你不用……”

“要是我不给你买新的。”虞沁酒截断了她的话,动作很轻地给她戴上了新手表,抬眼看她的时候,笑弯的眼睛有些好看,

“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就戴那一块表了。”

季青柚没有回答,因为她好像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尽管她将这块手表保护得很好,可十几年过去,也总有些磕磕碰碰,便多了些划痕和其他印迹。

“前天没来得及送生日礼物给你,今天顺路就顺便想着把礼物送了。”虞沁酒轻声解释,然后又从自己兜里掏出另外一个细长的礼品盒,左看右看,发现季青柚没有手拿,便干脆插在了她白大褂的右侧兜里。

结果被她右侧兜里鼓鼓囊囊的一套笔劝退,只好又放在了左侧兜里,季青柚被她凑得太近的动作弄得有些局促,可又不敢直接退后。

缱绻的润香裹过来,在虞沁酒往后撤了几步后,仍未散去,惹得季青柚的耳垂都被浸得有些发烫。

她怕虞沁酒发现,便主动问起,“为什么要送两个生日礼物?”

这个问题似乎把虞沁酒问住了,她想了一会,指了指季青柚白大褂胸前插着的那套笔,说,“因为买一送一?”

季青柚不太明白。

虞沁酒便从她手里端过黑咖啡,没有继续喝,视线停留在空地上的那个雪人上,好一会,才问,“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为什么要送手表和笔给你?”

季青柚顺着虞沁酒的视线看到了那个雪人,明白了虞沁酒的意思,嗓音有些发干,

“那时候你听说我真的要当医生,挺着急的,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医生很容易找不着笔,就在我十八岁那年送了我一套,还和我说每年都送一套。”

“手表也是在那一年送的,但这是毕业礼物,你当时和我说,医生度过的每一秒都很艰难,却也很珍贵,所以希望我能……”说着,她觉得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已经开始发热,继续往下说,

“在艰难的瞬间,珍贵的瞬间,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单打独斗。”

后来,虞沁酒没能每年送她一套笔。

但季青柚还是将这个手表,这套笔,用到了现在。

“记得这么牢?”虞沁酒似乎很惊讶,接着,眸子里的惊讶被跳跃的狡黠所替代,“不愧是勤奋天才季青柚。”

她开玩笑似的提起了季青柚以前的外号,又说,

“其实是因为我每年都要许两个生日愿望,所以也希望你今年也能收到两个生日礼物。”

季青柚不太明白虞沁酒的逻辑,但虞沁酒的逻辑一般就是没有逻辑,她也没能问,因为接到了科室的电话,只能迅速赶回去。

分开之前,虞沁酒站在冰天雪地里朝她挥了挥手,白皙的手掌上又有几道鲜明的红印,这次不像是被硬物边角压的,而像是被掐的。

衣兜没再鼓起,而是瘪了下去。

她就站在原地,注视着空地外的那个雪人,似乎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影越缩越小,最后缩成了一个小点。

季青柚感到奇怪,可急迫的病人不允许她再思考这些。等一切结束,下班之后,她鬼使神差的,又走到那块空地。

虞沁酒当然已经不在这里。

可那个头上插着三根树枝的雪人仍旧在那,不同的是,那个头上插着三根树枝,有些像机器人造型的雪人,戴了一条围巾。

红色格纹围巾,和虞沁酒今天脖颈上戴的一样。

季青柚走过去,驻足,凝视着雪人,她将雪人围着的围巾摆正,缩手回来的时候,有风刮过,她闻到了围巾上的熟悉味道。

以及雪的味道。

这场雪闻起来带点涩,混杂着围巾上的水润玫瑰香,像是玫瑰汽水上面浅浅的一层气泡,绵密,却又有点冲击力。

雪原来是这个味道。

季青柚莫名想保留这个味道,不经意就伸出手捻了一块雪人上的碎雪,注视着碎雪消融的过程。

期间,看到自己左手手腕上,也戴着虞沁酒给她买的新手表。

她站在雪层里,低头看手表上的时间。

有一瞬间,她觉得手表上的所有指针开始快速逆向转动。

头顶巨大的风胡乱吹过,夹杂着那股又涩又冲又甜的雪味,掀乱她的发,掀走雪人脖上的格纹围巾。

什么都没有的空气里突然开始雪花纷飞,落在肩上,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

她在这一瞬间变矮了许多,变成了一个小孩,眼前的雪人也没了格纹围巾,可脑袋上仍旧插着那三根树枝,有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的小孩侧对着她,耳朵上戴着粉色毛茸茸耳罩,脖颈上围着红色格纹围巾,脸和鼻梢都被冻得有些红。

是虞沁酒,小小的虞沁酒。

小虞沁酒有些费力地把自己脖颈上的围巾摘下来,然后一圈一圈给雪人围上,回头看季青柚的时候扬起下巴,气喘吁吁地说,

“以后你再看到,有雪人头上插着三根树枝,就会在这场雪里想起,我曾经说过,头上插三根树枝的雪人就是机器人,也会想起我给雪人戴完围巾之后,说……”

说着,她又喘了口气,呼出一圈白色水汽,跑过来,把自己的手搓热,摸了摸季青柚被冻红的脸,弯眼笑,

“我最喜欢机器人啦。”

机器人这个外号从小就有,但在某些小孩的眼里,这不是善意的玩笑,而是不明显的恶意和武器。仅仅因为她不爱说话不爱哭也不爱笑,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老师提问她有什么爱好时她在纸上回答说是学习……季青柚那时候极其不喜欢这个外号,但在那天之后,她好似也没那么讨厌这个外号。

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没了小孩的生动活泼。

好似一直被圈养在一个厚重的鱼缸里,所有情绪被套上沉闷,笨重的罩。她背负着这个鱼缸按部就班地生活,无趣,寡淡,一成不变。

有一天,在玻璃外沉闷的世界出现了一个人,在她那层鱼缸上戳了一个又一个鲜艳又明亮的章,所以有了草莓味糖果、没有奶油的摩卡、插三根树枝还戴围巾的雪人……

世界将虞沁酒嵌入与她最亲密的位置,季青柚也理所应当地想要承接这种亲密,甚至想让自己外部的那层玻璃变得更鲜亮、更有趣一些。

可她越渴望接近。

圈养她的鱼缸,也就越轻易将这层有趣吞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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