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修玉清昭应宫002

张亢的分析,结合了地理、气候与物性,丝丝入扣,合情合理。

那槽帮头领听得目瞪口呆,旋即猛一拍大腿,“对啊!在泗州泊了十几天,天天喝西北风!先生真乃神人,一语点醒梦中人!”

米铺管事也将信将疑地抓起一把米细看,确比往常江南来的新米干爽许多,面色不由缓和下来,喃喃道,“若果真如此……倒是我错怪了好人。”

一场风波,顷刻间烟消云散。

槽帮众人对张亢感激涕零,那头领张虎更是抱拳躬身,“先生明鉴万里,保全了俺们槽帮的饭碗和名声!大恩不言谢,先生若有差遣,俺们水里火里,绝不皱下眉头!”

张亢扶起他,顺势问道:“在下确有一事相询,我正需寻觅一位精通营造,尤擅工料核算的可靠匠师,不知各位可识得这等人物?”

“匠师?”张虎略一思忖,眼中一亮,“先生要找懂行的,俺倒知道一位!前面工棚里有位俞樟师傅,据说是‘活鲁班’俞皓的后人!手艺没得说,人也特别好,好多老师傅不懂的问题都要去请教他了,他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总是倾囊相授。”

俞皓的后人!张亢心中一震,若真能得此大匠之助,玉清宫迷局,或可见一线曙光。

他谢过张虎,循着指引,向那工棚走去,风中,他的青衫拂动,步伐虽因腿伤微跛,目光却愈发坚定。

穿过喧闹的码头区,来到一片相对安静的工棚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刨花的木香和桐油的气味。

张亢很快找到了那个工棚,尚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正在讲解着什么。

他悄步靠近,只见棚内围坐着十来个工匠打扮的汉子,个个神情专注,而被他们围在中央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正用一副等比例压缩的木制梁柱斗拱模具,给众人演示大木作施工的程序要点。

“……此处勾头搭掌,切忌贪快,需留一线生机,好让它张弛有度,另外南木北用时,需要特别留意木料含水量,防止几年后结构因水分流失而松动。”那男子一边画,一边讲解,言语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张亢心中一定,此人与他要寻的俞皓后人,特征高度吻合。

见他这里门庭若市,颇有威望,张亢思忖,若以私人身份延请,恐难显诚意,也难以压服可能存在的阻力。

他整了整衣冠,待那男子一段讲解完毕,众人稍歇的间隙,迈步上前,拱手一礼,朗声道:

“在下将作监主簿、权提举玉清昭应宫事张亢,见过俞樟先生。”

他直接报出官职与来意,棚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工匠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俞樟抬起头,平静地打量他,总觉得有点面熟。

张亢继续道,“久闻先生乃开国大匠俞公之后,家学渊源,技艺超群,现今玉清昭应宫奉旨修缮,工期紧迫,关乎社稷体统,宫中营造,多有疑难,非大匠不能厘清。亢,特来恳请先生出山,助我一臂之力,主持修缮工料核算与疑难技术攻关。”

他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他话音刚落,不等俞樟回应,周围坐着的工匠们却如同炸开了锅。

“玉清昭应宫?可是那个劳什子道观!”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工匠猛地站起,情绪激动。

“就是为了修那个破道观,开封府附近林木被悉数砍尽,导致夏天水患频发,农田颗粒绝收,冬天乡民想捡点柴木取暖都没有,若不是它,我不会贱卖自家田地,被迫出来做学徒谋生,我娘也不会一个人在家冻死也无人知!”他声音哽咽,眼圈泛红。

“对!就是它!”另一人也愤然道,“俺们几个当初也在那宫里做过几年工!里面……里面全是偷工减料!楠木梁换成杉木,金砖底下填的都是土砖!我们看在眼里,慌在心里,这可是供奉神仙真人的地方,在神仙眼皮子底下干这缺德事,是要遭天谴的!”

一个矮壮工匠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惧说:“当时有几个有良心的兄弟,实在看不过眼,偷偷结伴去开封府衙举报,结果……结果没两天,人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只说他们是怠工逃跑了,谁信呐!”

“俞师傅,不能去啊!那地方不干净,晦气!会遭报应的!”工匠们纷纷劝阻,群情汹涌。

俞樟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看向张亢,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决绝。

“张大人,”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您的好意,俞樟心领,只是,家母在世时,曾再三叮嘱,俞家技艺,传承自民,当用于民,永不为官府谋事,此乃家训,不敢有违。”他站起身,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大人请回吧。”

俞樟态度坚决,毫无转圜余地,周围的工匠们也纷纷站起,虽未动手,但那无声的压迫感,分明是逐客令。

张亢见状,知道今日绝无可能说动此人,心中怅然若失,只得深深看了俞樟一眼,拱了拱手,转身默默离开了工棚。

沿着汴河,张亢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这玉清宫,光鲜亮丽的表象下,究竟掩藏着多少罪恶与冤屈?

“张公子?可是腿伤不适?”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张亢抬头,竟是莫昀莫大夫,他背着一个药篓,似是刚从附近集市采购药材归来。

“莫大夫?”张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腿伤已无大碍,多谢挂心,只是心中有些烦闷,在此走走。”

莫昀见他神色郁郁,便笑道:“相逢即是缘,已近午时,前面便是潘楼,我们小酌几杯如何?”实则是他看出张亢有心事,想借机开解。

张亢想到当日医馆照料之恩,还未酬谢,便点头应允。

二人上了潘楼,拣了一处临窗的雅座,点了葱泼兔、洗手蟹、群仙羹等几样汴京名菜,又要了一壶银瓶酒。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莫昀见张亢依旧眉宇不展,便温言问道:“张公子似有重重心事,可是为那玉清宫修缮之事烦忧?若信得过莫某,不妨一说。”

张亢长叹一声,便将如何寻访俞樟,如何被拒,以及工匠们的控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莫昀听罢,非但没有惊讶,反而微微一笑:“原来公子是为俞樟兄烦恼。”

“莫大夫认识俞先生?”张亢惊讶道。

“自然相识。”莫昀颔首。

“马行街码头这带的工人,生计艰难,受伤是常有事,他们往往舍不得银钱看诊,总是小病拖成残疾。我于心不忍,救治过几次后,便干脆放出话去,凡工匠劳作受伤,可来我杏林堂,诊金药费一起只收五文。开始人来的挺多,可慢慢又不来了,我打听后才知,他们不好意思影响我医馆经营,后来我就干脆每月定点几次在码头集中义诊,一来二去,工人们感念,我也便认识了工人中极受敬重的俞樟兄,他传艺授业,我治病救人,在这码头一带,工友们倒是常将我俩并提。”

“可否给我说说俞樟这个人物的秉性特征?”张亢眼漏喜色。

莫昀顿了顿,神色略显追忆:“我与俞樟兄年纪相仿,颇谈得来,他曾与我提及他的家世。其外祖父,正是被赞为开国以来木工第一人的都料大匠——俞皓。京师那座开宝寺木塔 便是其杰作,据说内供奉有吴越王钱俶进献的佛舍利,堪称汴京一景。”

“然,开宝寺塔建成后,俞皓公却并未受封领赏,反而执意在寺中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不问世事,可不久后,却传来噩耗,开宝寺意外失火,俞皓公奋不顾身救火,最终……殒身火海。”

莫昀的声音低沉下来:“后来,俞樟的母亲,俞楠女士,前往开宝寺收拾父亲遗物,在父亲平日翻阅的《木经》草稿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批注与记号,似乎暗示塔顶某些关键结构被人为改动,且与官方督造之人有关。她怀疑父亲之死并非意外,而是因察觉了某些不该知道的隐秘而招致灭口!可惜她一介弱质女流,无凭无据,根本无法与官府抗衡。”

“俞皓公虽出身工匠,大字不识几个,但深受其主家——吴越王钱氏重视文教之风影响。他凭借与钱家的关系,将独女俞楠寄养于钱家,使她得以读书明理。俞楠长大后,深感父亲技艺高超,却多为口耳相传,易致失传,若能著书立说,便可惠及更多匠人,使高超技艺不致埋没于史册,仅沦为后世指责大兴土木的罪证。于是,由俞皓公口述,俞楠执笔,呕心沥血,终成 《木经》三卷 ,堪称营造学之瑰宝。”

“然而,如此重要的《木经》手稿,却被随意弃置于俞皓出家后的居所,这极不合常理。俞楠女士心中警铃大作,恐有杀身之祸,连夜携《木经》离开开宝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后来她嫁给一位江南的都料商,倾囊相授技艺,其夫因而名声大噪,可惜英年早逝。夫家愚昧,竟诬她克夫,将她逐出家门。落魄之际,她被一群好心的流亡工匠所救,便跟着工匠队伍四处漂泊,并将一身技艺与那部《木经》,传给了其中一位天资聪颖的孤儿,收为养子,取名俞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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