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昀看着张亢,眼中充满同情与了然,“俞母临终前,紧握养子之手,留下遗训:‘官家之事,诡谲莫测,吾家技艺,不可为虎作伥。尔当谨记,永不为官府谋事!’ 这,便是俞樟兄今日拒绝公子的缘由,并非清高傲慢,是实乃其母临终遗训,不得不从。”
窗外汴河水声潺潺,仿佛在低声诉说着那些被繁华掩盖的往事与冤屈。
张亢手中的酒杯,久久未能放下。
张亢离了码头,并未回玉清宫管那摊烂账,而是转道直趋秘阁。
秘阁是藏典籍、档案、图画的重地,正是他寻找开宝寺木塔原始资料的最佳去处。
他以将作监主簿的身份,费了好大一番周折,终于在浩瀚的卷帙中,寻到了落满尘埃的《开宝寺木塔营造纪要》。
他小心翼翼展开,仔细研读俞皓留下的尺寸标注及严苛的用料记录,开宝寺木塔的全部营造过程逐渐在他脑中生成。
张亢沉浸其中,凭借过人数学天赋和过目不忘的本事,将关键的榫卯节点、结构数据,以及界画师留下的精细绝伦的白描界画《开宝寺塔样》,一丝不差地印入脑海。
然后寻了处静室,借来纸笔,全神贯注地将脑中影像临摹誊抄下来。
此时他还不知,在此过程中,秘阁高大的书架阴影后,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探究。
带着这份饱含诚意与敬意的抄录,张亢再次找到俞樟,并将一叠墨迹未干的纸张递过去。
“俞先生,此乃亢于秘阁偶得,想着或与先生家学有关,便抄录了一份。此物留于官府,不过故纸一堆,交还先生,或可慰藉先人。”
俞樟狐疑地接过,只一眼,身体便猛地一震。
那熟悉的记录写法,那严谨的数据,正是他母亲生前无数次描述、却始终无缘得见的外祖父手泽!
他手指微微颤抖,一页页翻看,眼中情绪复杂,有激动,有追思,更有难以言说的悲愤。
张亢趁势恳切道:“先生,玉清宫之事,非仅为工期功令,其内里偷工减料、草菅人命之黑幕,恐令神明生畏!亢人微言轻,独木难支,恳请先生助我。待此间事了,亢愿以毕生之力,与先生一同彻查当年开宝寺塔真相,为俞皓公讨还公道,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俞樟握着那叠重若千钧的纸张,内心剧烈挣扎。
母亲的遗训与眼前这年轻官员的真诚、外祖父沉冤得雪的希望在心中激烈交锋。
他尚未开口,工棚外却急匆匆闯进一人,是常与他合作的营造行老板赵大。
“俞师傅!大事不好!城西钱员外家那桩水榭宅院的工程,怕是要黄!”
“赵老板,莫急,慢慢说。”俞樟强压心绪。
“嗨!不知从哪儿杀出个程咬金,也看上了这活儿!据说走了钱员外家钱鄢小姐的门路!您是知道的,钱员外膝下只此一女,爱若珍宝,基本对她有求必应!而对方竟是钱鄢小姐在女校的同窗!”
俞樟闻言,眉头紧锁,下意识脱口而出:“女人做都料?”
但他立刻想到母亲俞楠,那般才华横溢,却因着“女子有月事,碰触工具不吉”的陋习,只能隐于幕后,做那“梁下之人”,终生无法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指挥营造。此刻竟有女子要与他同台竞标?惊愕之余,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心也升腾起来。
赵大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我好不容易,给钱府管事塞了十两银铤,才斡旋得一个机会。
“钱家允诺,三日后,让我们双方各自出具一份详细的界画图样,连同一应工料核算、工期报价,并亲至钱府老宅,向钱员外当面陈述,由他老人家最终裁定!”
“界画……”俞樟顿感头疼。他虽技艺精湛,于结构、用料、施工无所不精,但平日承接的多是私宅、酒楼,给雇主看的设计图样,往往只是勾勒个意境、标明大概尺寸即可。
而界画讲究精准无误,需借助界尺,笔直勾勒亭台楼阁,乃至一砖一瓦皆合乎比例法度,多是供应宫廷衙署的专门之学,工程浩繁,非朝夕可成,时限如此紧迫,他哪里去寻擅此道之人?
一旁静立的张亢,此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界画一道,亢或可勉力一试。”
赵大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青衫书生,仔细一瞧,惊得差点跳起来:“您……您莫非就是近日御街之上,连闯六艺,名动京华的张状元?!”
张亢微微颔首。
赵大瞬间转忧为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哎呀呀!竟是状元公当面!失敬失敬!有您出手,这界画定然不在话下!小人赵大,一切但凭状元公吩咐!” 状元的才学名声,在此时就是最好的信用背书。
俞樟亦是震惊地看向张亢,这位状元郎,通经史,晓六艺,竟连匠作之中最为枯燥精微的界画也有涉猎?他心中好奇大炽,也想看看这位屡出人意表的年轻人,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事已至此,且工期紧迫,俞樟也不再犹豫,当即向张亢详细描述钱员外宅邸的蓝图构想:“钱员外雅好园林,欲于宅中辟一水院,引活水环绕书斋,斋前需建一座歇山式的水榭,用斗拱承托,飞檐起翘需灵动,与池中倒影相映成趣,后院假山布局,需暗使山石有奔腾之势,这是我之前画的草图,上面的尺度模数,我等下全部重新标注上去,你需要依据我的草图和设定尺寸按固定比例还原……”
张亢凝神静听,目光专注,脑海中已随着俞樟的描述,开始构建那座园林宅邸的精确影像,以及如何用界尺与笔墨,将其一丝不差地呈现于绢素之上。
“行,我知道了,对了,你们有认识什么风水高人吗?”张亢问道。
“风水先生?”俞樟眉头紧皱,语气中带着匠人特有的执拗。
“张公子,营造之道,讲究的是榫卯精准、结构牢靠,风水之说,未免太过虚浮。”
张亢不疾不徐,目光扫过工棚外熙攘的街市,“俞师傅,我知你重实务,但此番对手,是钱小姐的同窗,论对钱小姐喜好的揣摩,我们望尘莫及。”
见俞樟神色稍缓,张亢继续道,“然而,真正出钱的是钱员外,商人重利,更信风水。他爱女如命,必定希望这宅院能为女儿带来福运绵长,我们若能在风水上下一番功夫,正中其下怀。”
赵老板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状元公说得在理!那对方虽占了人情的先机,但终究是位闺阁小姐,怕是只当这营造是场风雅游戏,画个漂亮的界画博好友欢心罢了,真要落实到一砖一瓦,她未必懂得其中关窍,更未必能指挥得动匠人完全还原图样。”
张亢颔首,接过话头,“正是,而我们,俞师傅精于营造,我能确保界画精准,赵老板熟悉工料人手,我们三者一体,能保证从图纸到落成,所见即所得,分毫不差。若再辅以风水吉言,让钱员外觉得此宅不仅美观,更能旺家宅、兴财运、保平安,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他看向俞樟,语气诚恳,“俞师傅,我并非要舍本逐末,以虚言取胜。而是要以我们扎实的根基为本,再借风水之名,将我们的优势,用钱员外最能理解、最在意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这并非投机取巧,而是……知己知彼,投其所好。”
俞樟沉默片刻,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松弛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张亢的思虑更为周全,不仅看到了技术,更看透了人心与世情,心中暗叹,或许,有些时候,必要的变通并非妥协。
“好,就依张公子之言。”
赵老板见状,大喜过望,立刻拍着胸脯道,“我这就去城南请最有名的周阴阳!他看阳宅风水是一绝,定能说出个道道来!”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安排对接事宜。
工棚内,张亢与俞樟相视一眼,张亢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要将混乱局面梳理清晰的决心。
俞樟的眼神则复杂许多,有对未知竞标的忧虑,有对那位神秘女都料的好奇,更有了一丝被张亢说动后,对打破困局、践行匠道的新期待。
天色见晚,张亢起身准备告辞,就在他转身之际,俞樟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张大人!……玉清昭应宫修缮期间,若遇到疑难……尽管来此寻我,权当是谢你此次鼎力相助。”
张亢闻言,心中一暖,知道这已是俞樟眼下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他郑重拱手,“俞先生高义,张亢铭记,至于开宝寺塔旧事……”
他话未说完,俞樟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份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淡然。
“张大人,你承诺追查开元寺塔真相,这份心意,俞樟心领,你或许确是真心诚意,但三十年过去了,尘埃即便没有完全落定,但大多已深深掩埋,我母亲……她带着疑惧与不甘离世,这是她毕生的心结,可正因如此,我更知其中凶险,她拼尽一生,才让我过上如今虽不富贵,却也算安稳平静的日子。掀起陈年旧案的波澜,于我而言,未必就是好事,我本人只想好好的将外祖父的手艺好好传承下去,人生不易,珍之重之。”
张亢看到俞樟眼中那份对平静生活的珍重,以及对未知风险的权衡,内心感同身受。
这不是怯懦,而是一个在底层挣扎之人最真实的考量,满腔的热血与承诺,在现实的考量面前,只会显得有些苍白和……虚伪。
张亢沉默片刻,深深一揖:“先生之意,张亢明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