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珺珵决计出去看看。

他去了趟东瀛皇庭，里头并无动静，看来承瑾不在此处。才一日的功夫，承瑾会去哪里？

怕遇见危险，李珺珵没有再硬闯，只身回了深渊。

已到半夜，虞信被灰狼的叫声惊醒，见李珺珵回来，忙拿了吃食过来，他兴奋道：“殿下，我方才瞧见，柳大人的手指动了。估摸是快要醒了。”

李珺珵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血真有滋补之效，待虞信睡去，他又给柳文暄喂了些。过后才给自己行针，或许是累极，他很快就入睡。

是夜，无梦。

翌日，最早醒来的，是柳文暄。

虞信揉着眼睛过来，瞧见柳文暄醒来，无比激动，准备喊人，柳文暄作了个嘘声的手势。

其实早几日，他的意识便已清醒。

他要下地，虞信道：“大人，您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最好不要下地。”

“我昏睡多久了？”柳文暄这才看清自己身上还绑着好些布带。

虞信数了数，道：“从您昏迷，到被救治再昏迷，前前后后，十天。”

十天？柳文暄看看自己的身上的束缚的布带，问：“可知外头情形如何了？”

虞信便又从柳文暄受伤昏迷之后说起，又给他讲了当时他情况如何如何危急，大家如何找药材。因中途虞信几天不在，也只是转述说文天素来救治他的事。

“天素来过？”柳文暄来东瀛这么久，前后也只和李珺珵见过四次面，上回李珺珵受伤，李珺珵告诉他去找天素，并未找到，后来李珺珵和天朗一同来东瀛皇宫找药材时，他也猜到是为天素找药材……没想到，他这条命，竟是天素救回来的。

虞信想起昨日早上九殿下说文天素的情形，道：“文姑娘情形似乎不好。”

他给柳文暄熬药，又将自己如何与陈敬之相识，如何答应他来一趟东瀛，又如何经历藤原大婚，以及后来新娘被掉包，他们到处找文天素……一五一十，都说了。

柳文暄听得心头有些不忍，当初陈敬之告诉他天素还活着，他是不信的，他心中一直担心，藤原会做出一个假的文天素来迷惑李珺珵。

然，李珺珵上次和天朗同时找药的情形，他也没来得及提醒他，一定要小心别有用心的人。

永宁二十三年冬月十六，而今，已是永宁二十五年七月初。

旁边洞穴的李珺珵，其实在方才虞信准备喊人的时候，就醒了。他听到天素的事迹时，沉默良久。

虞信的药熬好，停止说话，李珺珵才从隔壁洞穴走过来，假装自己没失忆：“文暄……”

见李珺珵无事，柳文暄也放心，道：“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柳文暄倒先伸手给他把脉。

李珺珵接过他的手，顺手给他把脉，道：“你恢复得真好，天素的医术从不叫人失望。”

“我记得前日殿下醒来的时候说是自己救的……”虞信小声嘀咕道，将药递给柳文暄。

“天素救的跟我救的，有区别吗？”李珺珵疑惑问，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昨天还夸他来着。

虞信咬了咬嘴唇，文姑娘是秦王殿下未婚的妻子，确实也该不分彼此，只道：“也是。”

柳文暄要伸手给李珺珵把脉，被李珺珵错开，他笑道：“我没事。”

“天素呢？”柳文暄看出李珺珵的异样，也就直问。

“在养伤之中。”李珺珵淡淡道，而今，天素这么久没再出现，也只有一个可能，在养伤之中。

柳文暄想下地，李珺珵道：“你身上许多伤口很深，刮骨疗毒过，你这没几个月，下不了地。”

李珺珵按照惯例给柳文暄行针，忽而灰狼叫了一声，不过多时承瑾过来，浑身是血，受伤极重。

“七哥、文暄哥。”承瑾见李珺珵和柳文暄没事，踉踉跄跄冲过来，差点栽倒，虞信就近扶过来。

李珺珵上前扶住：“怎么伤成这样？”

柳文暄细细看着李珺珵，心头大致有些猜测。

承瑾口中呛出血来，李珺珵忙给他点穴到，道：“昨日醒来见哥不在，担心出事，去了趟东瀛皇宫，却听见有人来报说在海上抓到了天朗，正在押往京都城。我便赶过去，昨夜卓然也跟着赶过来，我们救下了天朗。”

天朗，李珺珵已经听过几个名字，贪狼，天朗……

虞信口中说的，是田朗，他正在想，这几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柳文暄见李珺珵神情如此淡然，便已确定李珺珵再度失忆。

李珺珵眼下的情形，不管是身体受重创还是精神受重创，都会激发体内潜藏的毒，引发失忆。大抵是此番被救治得及时，李珺珵此时性情并无大的变化。

峡谷口的太阳直射进洞地，山谷中的野兽又开始出来觅食。

洞口成了灰狼的地盘，谁也不敢靠近。

忽而，灰狼叫了一声，乔卓然便下来深渊之中。他身上有伤，已被包扎过。

承瑾看出，那包扎手法和包灰狼时是一样的，是天朗的手法。

柳文暄问：“那个少年呢？”

乔卓然这一年多来，思前想后，其实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饶是心知肚明，大家也都未挑明，他道：“贪狼说他没事，就走了。”

乔卓然说了海上这几日的情形，也说了贪狼潜入东瀛水师补给船之中杀了好几个行船指挥，烧了好几条粮船，后来被发现，以至于被捉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向来粮草是行军的重中之重，防守最严。能顺利混进去，已属不易。烧粮草这样的大动作，定然会被发觉。

小雨和婉妍在海上接应贪狼，在躲避过程中翻了船，幸而他发现得及时，都将人救下，除了受了些皮肉伤，没出什么大事故。

济州岛李承琪因受重伤，原先也只是虚假御敌，幸而文暄带过来的一万将士勇猛无匹，暂时抵御。

东瀛此番百万人马，实打实的精锐也就只有三十万左右。不过这三十万水师，足以对中原东部沿海构成威胁。

乔卓然道：“程若梅将军已顺利北上，陈家姐妹也顺利南下，我的消息走新罗也传递回长安，陈将军、孙将军、孔大人和江大人必然有所准备。”

承瑾不放心天朗，道：“卓然，可知贪狼去了何处？”

此时天朗单独离开，定然是去找天素了。

“他只说了他回养伤的处所，我瞧他并不想人跟着，便只身过来。殿下，文暄，目前东瀛海上水师因百万之众，补给是重中之重。我手上有近二万水师，虽不能正面抗击，然阻扰行军却是可以的。海上还需人指挥，我就先回营了。”乔卓然眼下只希望能尽己所能，找回当年一二初心。

柳文暄默了默，李承琪与他交战，加之受了食人鲨的攻击，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承瑾担心海上情形，道：“卓然，我与你一同去海上。”

李珺珵皱眉，劝止道：“你的伤还没好，等好了再去吧。”

文暄也是这个意思，望了承瑾一眼。

乔卓然亦劝道：“九殿下，您先养伤，东瀛方面也需要接应人手，只要能支撑到任何一方兵马到来，将东瀛百万水师困在海上，不止于蔓延至中原本土，这样损失便会减少。”

准备饭食的虞信过来：“乔大人，婉妍在海上？我跟您一起去海上吧……”

乔卓然自然也知道虞信是什么心思，只不过几位殿下都重伤，确实需要人照顾。他道：“婉妍跟贪狼学了武功，拜贪狼为师了，如今自保并无问题，你不用担心她。”

虞信有些不好意思。自打上回天素离开，婉研跟着一起离去，大概也是对他十分失望吧。

他太蠢，竟然这么久都未看出婉研是女儿身，当初还对她那般。后来婉研受重创一直昏迷，他也没有机会向她解释。其实，他也在纠结，到底向她解释什么呢？

告诉她，他之前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才那般恶语相向?

饶是如此，后来他遇到乔卓然，心头却并不似当初那边憎恶，也确实知道，他们和他祖父不是同一类人。

可他，偏偏对婉研这个弱女子说了最难听的话，并要与她恩断义绝……

实在荒唐可笑。

虞信而今也不指望婉研原谅自己，只是，他还是想当面向她道歉。

虞信的窘迫众人都看在眼里。这事，只要乔卓然不拒绝，他们也说不上话。

乔卓然并未阻止，婉研是心性十分坚强的女孩子，她的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柳文暄想起天素，问卓然：“听承瑾说，天素救治我的时候，婉妍在旁边，她可知天素而今是什么情形？”

乔卓然目光沉了沉，神色黯然。对于文天素，他心头除了愧疚，便是自惭形秽。婉妍与他说天素情况时，泣不成声。她也是因受天素的鼓舞，一点也不畏惧海上风浪，和小雨两人半夜摇着小船出海，倭寇追来时，船翻了，两人躲在海水里躲避东瀛兵马……

他沉沉一叹，道：“婉妍说，天素给你行完针之后，吐了好多血。两个时辰，刮骨，去腐肉，拔毒，上药，她一刻也没停过。其实天素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但你情形已然到最危急的关头，再慢一刻，怕是性命不保。天素不敢耽搁丝毫，一直撑到给你配完药，写下药方。她因身体异于常人，体表也渗出好多血来，整个衣衫被血浸染，走的时候，人已全然昏迷，被贪狼带走的。”

他万分惭愧，自己反而不如自己的妹妹聪慧，当初牵扯于祖父和秦王之间，两厢困顿，婉妍知道祖父所行之事之后，便断然决裂，离家出走。且即便知道天素的真实身份，也能从混沌局势之中辨别是非善恶。

他不如婉妍，更不及天素之万一。

他继续道：“听婉妍说，天朗告诉她们，天素在救你之前，已因救秦王殿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秦王殿下身体虚弱，体内被压制的旧毒再度爆发，若不及时救治，除了失忆，整个人也会痴傻。她出去找草药时还遇见了破军。她的身体本也只是才恢复，这般一操劳，身体折损得更为严重。”

卓然又道：“其实天素体表渗血，并不是第一回，先前他们从虞信处离开时，到处躲避，那时候天素便也出现这般情况，不过当时他们在山体裂缝之中休眠了十多日，醒来之后，天速身体恢复了许多。”

李珺珵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他在想，他的血，会不会能救天素？天朗不告诉他们天素所在，是不是也知道他身体此时虚弱，不能再用血救天素？

此时是正午，山洞中十分静谧，谁都想力挽狂澜，可谁都无能为力。

李珺珵抬头，望着洞外，眼眶周围带着湿意。哪怕理清了许多线索，他和天素之间的那一环，却没人能够替他补上。

天素到底为他付出了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她冒着命，救了这人，又救那人……

旁边的虞信听了，忍不住落泪。当时天素要离开，他没能执意留下天素，没能说服虞伯，他便清楚看到自己的懦弱。

从前，是父亲和虞伯为他遮挡风雨，后来他第一次出门，便遭遇土匪，得陈兄弟援手才保住性命，而今国难当头，他不能再这般站在众人身后，他也应该坚强，像个男子汉一样。

乔卓然要走时，虞信坚持要做点什么，还是跟着乔卓然去了海上。他看了眼昏迷了虞伯，望几位殿下照拂，便提剑离去。

山洞里只留下李珺珵、柳文暄、承瑾和昏迷的虞伯四个人。

三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李珺珵默默给承瑾清理伤口，又默默给柳文暄熬药。

柳文暄坚持给李珺珵把脉，确认他的情况已然稳定，才放心。

李珺珵这才将昨日所遇之事与二人说了，也坦白了自己失忆的事。

承瑾倒是习惯李珺珵失忆，只要脑袋没坏，其他都好说。他的关注点倒在昨日那女子身上，倒是柳文暄猜出，是柳思颖。

他离开长安之前，便听闻柳思颖已悄然离了长安。先前藤原杀戮中原人那般凶险，柳思颖也不曾露面，怕是早和李承琪等人暗中勾结。

至于柳思颖自作自受的事，他也并不同情，他知道，柳思颖不止这一回如此。

柳文暄和柳思颖兄妹情分已尽，他只道：“松本信之介此人睚眦必报，此番他受辱，定然会尽一切手段报复，你要小心。”

李珺珵嗯了一声，他其实当初点了松本的穴道，是想杀了他的。只因失忆之后，做事总是觉得没头没尾，也不知道行事的意义，便放了他一马。他只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天素。”

柳文暄道：“而今，找到天素我们也未必能帮助她，天朗既然将她藏起来，大概也是天素的意思。”

李珺珵不经意捂了捂手腕，柳文暄早也看到他手腕上的伤口，道：“你也不要再铤而走险了，只有自己保全了，才能保全天素。”

李珺珵道：“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带灰狼出去看看。”

“不如再休息两日吧。”柳文暄知道他想去找天朗，他也才恢复，情况不稳定，反而危险，他道：“而今，你连前阵子的记忆也无，你这般出去找，更不知到何处去找，若是天素无事，天朗一定回回这里来看你我的。”

李珺珵无奈一叹，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反反复复失忆，带给众人的，只有无尽的担忧。

他最后道：“幸好我每次醒来的时候，身边都是你们。”

若是他完全失忆时，身边是柳思颖这样的人物，该多可怕。或许，他所接触到的事，便于现实永远相反，且他一旦接受所有的谎言，便再也看不到真相……

所以，在他情况没有稳定下来之前，贸然行动，确实十分危险。

李珺珵问柳文暄：“你似乎一眼就看出我失忆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柳文暄淡淡一笑：“你上回清醒之后，假装昏迷，我便瞧出来了。”

“还有这事，别不是你冤枉我。”李珺珵挑眉。

承瑾道：“怪不得，我说哥那是脉象，全然是个正常人，怎么就是醒不来呢？”

柳文暄道：“因为太过了解，了解你所想，便大致能猜出你会怎么做。即便知道你先前已经全然失忆过一次，但是此番，我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他盯着李珺珵的手腕，道：“大概是你为救天素失了太多血，身体太过虚弱，才导致体内原本被压制的毒所反噬。”

李珺珵也没有否认，只道：“我的血，或许真有救命之效。”

“所以你也割血来救治我。”柳文暄淡然道，是肯定的语气，他又道：“天素既然写了方子，眼下所有的药材也够，你就不必如此铤而走险。”

李珺珵心头很沉重，他道：“我是想着，天素也希望看到你快点好起来。”

“但你永远记住，你和天朗，是维系她生命的人，如果你出了任何闪失，她只怕比你还严重。”柳文暄眼眶微红，他道：“你知道你的血为何又滋补的功效么？是因为，当初你和天素都中了同样的毒，但是天素每次都将所有药用来救治你，最后阴差阳错，自己成了毒人，而你，成了药人。如果我没猜错，你们两人的体质完全相反。她的血是毒药，而你的血是解药，你们两个都是百毒不侵的身体。除非遇到极其剧烈的毒，等闲的毒药，对你们来说，并无影响。”

李珺珵点头。

柳文暄道：“不过，天素的身体，被摧毁得太严重，你若是想要用血把她养回来，就是舍了十个你这样的身体，也是不够的。眼下，还是得找解药慢慢调理，让她的身体恢复正常。”

承瑾倒好奇起来：“文暄哥也懂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