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暄淡淡一笑,道:“懂倒算不上,只是当初敬之寄回医书和方子的时候,我都看过一遍。毕竟事关天素,我当时也想知道,天素是否还有活着的可能。”
承瑾给柳文暄浑身都检查了一遍,腐烂的肉都长出来了。
他道:“说来,这生肌散还是承琪他们调配的药方,没想到,这群人,一门心思搞邪术,竟然真能救人。”
柳文暄道:“如果他没点本事,如何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东瀛敢发动百万大军西征,还不是因有承琪做领路人,他们才敢如此嚣张。
他想了想,让承瑾取了块木板过来,拿了些石头子,道:“当初在玉海大战,围剿我的有承琪、萧风和另一位南境的人。此番萧风李承琪受伤,另外一位并不知道情况如何,我意,此番好转之后,我们只能暗中行动。”
李珺珵道:“东瀛皇庭那边,几个人也都受了伤,唯一没受伤的,是琴门,不过琴门目前输给我们三个人过,他应该不会再出手了。”
柳文暄道:“水田一郎、藤原光、松本信之介、淳明,这四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不在你我之下,尤其是淳明,此人身法诡异,是几人中身手最为高绝者,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他交手。”
李珺珵道:“可是他受了伤。”
承瑾道:“听天朗说,是你伤的他,幸而天素姐出手得及时,救走了你。”
柳文暄点头:“这么说,当日我被玉海伏击的同时,你估计也被淳明几个人盯上,大概是天素正好醒来,赶过去救了你。又因为天素自己的情况不稳定,所以才出现了后面的危机。”
李珺珵道:“而今,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他们不知道天素出手救治了你,所以我们几个,接下来,其实可以假扮成一人出去行动。”
承瑾也点头:“这样,不仅能迷惑他们,还能暗中阻扰,只要我们不以身涉险,重创他们还是可以的。”
三个人计议了接下来的计划。
接下来,并不直面与水田几个人交手,等他们恢复时,水田他们也恢复得七八分。
不正面与水田交手,却可以暗中阻扰消息往来。
东瀛水师,总指挥是木寒,以他们的实力,暗杀木寒还是没问题的。
三人计划三日后便开始行动。
眼下,诸事皆有解决之法,只一件,天朗和天素两个人还未安排下来。
按照天朗的性子,天素若是不要他说她的藏身之所在,天朗是绝不会开口的。
而天素,她是宁愿独自承受所有的痛,也不愿让他们担心。
李珺珵淡淡道:“也不知天朗此时在何处。”
他有些恼恨,他此番失忆之前,大概是已经找到了天素的位置,可偏偏,他又失忆。
如他们所料,此时,天朗确实才回到天素藏身的冰窟之中。
天素在冰棺之中,一点气息都没有。
他兀然坐着,呆若木鸡,也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还活着,只知道按姐姐的叮嘱,七日后给她喂药。
若不是赶着回来,他也不至于引起东瀛水师的察觉,下回再要混进去,就难了。
天朗给天素喂了药,便从冰窟之中出来,里头实在冷得很,冻得人骨头发酸。
听承瑾说珵哥醒了,也不知恢复得如何?还有文暄哥,也不知如何。
天朗从冰窟中出来时,已到黄昏。
因身体受伤,他并未用力赶路,而是边走边看他早就看腻了的风景。
一直想逃脱这牢狱,却怎么也逃脱不了。
天朗吐了口浊气,跃身飞走。
到达谷底时,灰狼汪了两声,十分识趣地迎出来,摇着尾巴,往他身上跳,要舔他的脸。
李珺珵和承瑾迎出来时,看见灰狼的热情,便也猜到是天朗。
“狗东西,快说,谁是你的主人。”天朗揉着灰狼的耳朵。
李珺珵见天朗神色平静,猜测天素目前的状态应尚算平稳。
灰狼朝李珺珵叫了两声,李珺珵道:“刚好晚饭熟了,先去吃点东西吧。”
天朗眼睛上还是戴着面罩,不过此时李珺珵倒没戴,承瑾也没戴。承瑾过来要扶他,天朗笑道:“我可没这么虚弱。”
天朗跟着李珺珵承瑾一同入了山洞,柳文暄坐在石床之上,一身白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如玉,风华无匹。
天朗有些自惭形秽。
他以前还觉得自己长得还挺好看的,不如李珺珵也就罢了,怎么跟他们一起玩的都是这么芝兰玉树的君子呢,还那么聪明。
本来想喊人,此时竟有点喊不出口。
他们这么聪明,大概早猜出来自己的身份。只是这般一犹豫,就越发显得不自在。
天朗挠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承瑾搬了个树墩给他。
李珺珵顺手给天朗把脉,确实无大碍,才放心。
天朗抽回手,道:“我没什么事。”
那群人没怎么伤他,大概是藤原的意思,毕竟,藤原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楚天朗。且在外人眼里,他是藤原的贴身护卫,于不知道的人而言,还知道他和藤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藤原心理极度扭曲,谁也摸不透他。
天朗望望三个人,三个人都盯着他。
氛围有些尴尬,天朗见三人都未问起姐姐的事,眸子闪了闪,避开他们犀利的目光。再这么下去,怕是他们还没问,他倒自己先说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道:“济州岛那边,乔卓群在照顾李承琪,不过他倒没直接出面指挥军事。听说他和卓然打了一架,输了。被卓然揍得挺惨的。”
三人面面相觑,乔卓然也没提这事。不过也是,卓然本就是沉默寡言之属,自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且,卓然的真实身手,并不在他们两人之下。
说来,卓然从泥淖中走出来,比他们更为不易。他不是如婉研那般一无所知,而是从一开始,就参与一切,策划一切。他若是留在李承琪身边,李承琪如虎添翼。
只是,他选择了自己的路,选择了一条天下为先的路。
要说,李承琪其实也有各种才能,身边又有乔太傅这样的帝师。当上皇帝之后,也未必就不好。
只不过,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又真能为天下做些什么呢?
人命,只是草介。一场科举惨案能烧死所有士子,地下的老百姓,命运又是什么呢?
没有公平,没有正义,没有光明……
遑论国泰民安?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更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幸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天朗扫过几人眼睛,见大家都未追问,又道:“不过我已经收婉研为徒弟了。”
他扬起下巴,颇有几分自得。
婉研和柳文暄一般大,比天朗足足大了四岁,他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李珺珵挑眉:“挺厉害的哈。”
“那当然。”天朗一点也不谦虚。他又道:“毕竟这是东瀛,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这话一出,几人再度沉默。
明明有口无心,却像一把无形的刀,划开遮住旧伤的布。
旧日伤痕,历历浮现。
永宁十三年冬至,天朗还不满四岁,便被人掳走,强行抹去他的记忆,然后将他训练成杀手……
故人和旧梦,都淹没在那场遥不可及的旧梦里。
触手之间,光影破碎,谁都无法坦然追忆往事,笑对来路。
来时繁花似锦,去时蝶影萧瑟。
焦躁不安的梦境里,多的是倥偬岁月里留下的狰狞伤口。想要寻一隅安静之地独自舔舐伤口,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
镜花水月,尚是目可见的景物,可梦中的人,岁月中的故事,又该何处去寻?
是顿不破的红尘蹉跎了希望,将故人和旧梦都焚寂黑暗的深渊里,不能追悔,遑论弥补?
天朗小时候那般聪慧,被掳走的过程中,幼小的他又经历多少恐惧?
那时候,面对那么多恐惧的他,始终没有等到救他的人……
他独自去承担了一切。
藤原最阴狠之处在于,找了一个假天朗出来,彻底夺走他的身份。然后令他去杀他的父亲去杀天素杀李珺珵,这样,最后哪怕不能完全控制天朗,也让天朗绝无回头路可走。
把他逼死在杀手这条路上,要么被杀,要么自杀,要么疯,要么魔……
大家心头沉然,每个人,都面对这不能承受之痛,然,只要活着,就必须得承受。
文暄斜靠在床上,细细打量着天朗的眉眼,越看越像楚伯父。他既欣然,也惭愧。当时因自己命悬一线,楚伯父独自北上,最后惨遭暗算。
他微微一叹,然经年风尘,已在记忆的罅隙中堆叠成陈旧的泥垢,嵌入骨髓,怎么拂拭,也都擦不干净。
那些被包裹进血肉的尘埃,你越想将它剥离出来,身体就越疼痛。最后,只能看着他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将人的心和梦挠得血肉模糊,也凑不出一点带着暖意的光亮。
人能做的,何其少,能改变的,何其微茫。
暮霭沉沉之处,谁能沉溺在旧梦中故作潇洒,谁又能搁浅在往事里假装无拘无束无碍?沉闷,惶恐,焦躁,窒息,凄苦,压抑,来自悲痛的深渊之中的余音,每一回响,便足够让人痛彻心扉。
旧梦已被魑魅所占据,前路又是鬼怪横行。在黑夜中的人,双手握的着的,只有零星的暖光。而那些暖光,一不小心,也将要被黑暗吞没,须臾烟消云散。
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呢?
或许,只能在屯邅旅途之中,接受生命的各种遗憾,以及斑斑驳驳的瑕疵。也只能,尽微薄之力,去改变,去拯救……
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人生明明活了也不到二十年,一路却伤痕累累,回忆也满是萧瑟。
柳文暄无奈摇头,微微一叹,脸上的温文尔雅被黯然神伤所取代。
承瑾见柳文暄神色伤惘,拍了拍文暄的肩膀,道:“哥,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事了,不必自责。”
柳文暄拉弯唇角,勉强露出一点笑意,道:“每个人都在为这天下,做力所能及的事,我所做所为,其实也微不足道。”
哪怕竭尽全力,也永远弥补不了过去的遗憾,只能让未来,少一些遗憾。
李珺珵亦安慰道:“你可是国朝第一人呢,就不要如此谦虚了,叫别人怎么活?”
柳文暄脸上恢复一丝淡笑,道:“你就不要拿这打趣我了。”
天朗倒觉得柳文暄实至名归。他看到一旁的白色刀,将拿几把神兵拿过来,又将自己挑选的那把也放一起。天朗道:“这几把刀剑,都是出自萧家之手。”
琴门的那把刀,是由无数随便拼凑成的。
天朗启动了机关,那些碎片变成了一张暗器网,被细细的金丝连在一起。几人惊诧不已。
那刀拼凑在一起时,根本看不出任何拼凑的痕迹。
“藤原手中的银鞭也是用银丝所造。”天朗道,“他们在锻炼材质的过程中加注了毒药和别的金属粉末,锻炼出来的东西坚韧无比。”
“藤原的银鞭已经被砍断了。”李珺珵昨日和藤原对决,倒是看到他的鞭子短了不少。
天朗拿起那把白色的刀,看了半晌,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在几种兵器之中,似乎它最为锋利。他道:“听姐姐说,这把刀是珵哥从淳明手中夺来的。”
天朗说罢,见几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他这才意识到,众人都没问姐姐的事,他自己倒又先提起来。咳咳!
天朗想掩饰尴尬,却不知如何掩饰。
“天朗……”柳文暄忽而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天朗面红耳赤,生怕他继续问。心思电转,在搜索着用什么借口搪塞。
柳文暄转过话头道:“这些刀剑,太过锋利,若是有机会,重新淬炼铸造一番。”
见没他们没追问,天朗的尴尬少了三分,心头一松。
但是,李珺珵和承瑾都目不转睛看着他……
这眼神,不是疑问,不是追问,而是,在他错综的神色里,挑出他方才听到天朗这个名字时的反应。
天朗这才恍然,方才他们盯着自己,是因文暄哥喊了自己的名字。
姐姐早改名天素,他们便默认了她天素这个名字。而他,被叫了这么多年的贪狼,只有姐姐唤他天朗这个名字。
而今,文暄哥也这么喊他,语气中并无任何犹豫任何疑惑。
就这么,不着痕迹地,认了他这个身份。
不知怎的,天朗忽而觉得心头很沉很沉,在要坠入无尽深渊时,忽而被某种力量拖住,在他即将坠入黑暗之时,将他带到了光明之处。
这个死亡之谷,曾经,他杀了那么多人,一步步从尸山之中爬上去。
而今还是这个死亡之谷,照进来的光,似乎和从前不一样。天朗眼眶一热,好没出息,眼泪浸润在眼眶里,无法消散。
李珺珵也喊了一声:“天朗。”
承瑾也跟着喊了一声:“天朗。”
天朗咬了咬嘴唇,偏开脸,还没觉得什么,可是看文暄温文尔雅的笑意,他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没忍住,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柳文暄伸手,天朗像个孩子一样,扑进柳文暄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一声天朗,像是在唤从前的他,又是在唤而今的他,将那么多年误入歧途的小孩,从荒渊之境喊回来,带他回家……
他们的声音那样有力量,亦那样坚定……
天朗蹭在文暄脖颈处,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身上。
柳文暄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着他。天朗从小就和父母分离,五岁便开始加入杀手训练,他又过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呢?
天朗哭得稀里哗啦。
面对重伤的姐姐,他需要有男子汉的担当,可是面对文暄,这个他从小就十分依赖的大哥哥,他想撑,却怎么也撑不住。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甚至,从四岁起,他就没被当做人……
“哥……”天朗哭得不能自已,什么也不顾及。
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明月姐姐和文暄哥。听明月姐姐说,他一岁的时候就到处跑,那时候文暄才五岁,便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那时候承瑾也经常生病,要住在他家里,两个孩子调皮,文暄便总是主动过来带他们两个,奶娘拿不定的事,文暄总能将他俩哄得乖乖的。
他们疯疯闹闹磕磕绊绊,有什么争执,也总是喜欢找文暄哥理论。
那时候,柳思颖总是喜欢偷偷掐他,掐得特别用力,还拿指甲在他胳膊腿上划出血痕。
柳文暄发现了便会斥责柳思颖,然后被长公主责罚。
那时候,文暄哥那么小,却总是像个小大人。被长公主罚着跪地几个时辰,都不吭声,直到柳伯伯回来,他才能免于责罚。
记忆之中,柳伯伯经常和长公主吵架,长公主发疯之后就连他们一起骂。
“哥,我其实早就想起来了……”天朗呜呜咽咽。
李珺珵感觉眼角一湿,却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他独自走出洞去,绕过水帘子,走到那块巨石的阴影之下。
看着石头缝隙中的蚂蚁和多脚虫,他们都在循着回家的路爬行,又看看树枝上的枯节虫,也知道和树叶子融为一体。
那是动物的记忆,鸟兽虫鱼,都有记忆,知道去路和归途。有记忆,或许伤感,或许沉重,或许悲怆,至少,知道自己的来处。
而他,反反复复失忆,他能把握住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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