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北境荒原上冰雪逐渐融化,大地顷刻铺了新绿。这种能给人希望的颜色,却难映入囚徒的眼帘。
黄昏时,李珺珵与程子弢被拉出来片刻,他从黑布缝隙里,些微看到一丝春日黄昏的光景。北境的春来得太晚,尤其是经历那样一个凛冽的寒冬之后。
寒气杀退天地生意,人间寂寞得有些久了。
李珺珵的喉咙中卡着一根羊骨,这是上次程子弢在囚车里发疯,他俩被拉出去受鞭笞时,在地上抽搐的他蹭开了头上套着的黑布袋,看到那块被他们弃在沙地上的新鲜羊骨,他顺势叼了一块在嘴里。
被下软骨散的二人,体力比普通女子还差,仅能勉强支撑着站立。
自打三个月前巨大的囚车落入冰川裂缝中,后来陈晋便给他们换了一辆小囚车。囚车内有一人多高,四周被木板钉住,用黑布盖得严实。
两人的手被锁在囚车的顶部,无法动弹。
程子弢最近不大说话,李珺珵很是担心他。这两三个月,程子弢的情绪很不稳定。
哪怕他说想办法逃出去,程子弢只是苦笑,怎么逃得出去?
且不说守着他们的黑甲军都是高手,就算是普通人,以他们此时的状态,也无法对付。
人一旦在黑暗中待久了,真的容易绝望。
“子弢。”李珺珵低声喊了一声。
“殿下。”程子弢有气无力,又接了一句:“我感觉我撑不到长安了。”
先前被囚在雪山的冰牢当中,他尚且还可以看看外面的情形,知道白天和黑夜。如今被关在这样的黑牢中,每天出去都被蒙着头。
在无尽的黑暗中,再坚强的心智,也会被消磨殆尽。
李珺珵的状态其实并不比他好多少。上回鞭笞之刑,黑甲军往死里打。李珺珵身心疼痛无比,毫无力气,这样的情况,只要一顿不吃,都有可能死亡。
他不能死,他不能放弃,雨霖岭还有他等了这么多年的人。
十六年的生涯,便有九年在等他,不止,从她一出生,他就一直在等她。他知道她也等着他,所以他不能放弃。
万水千山,九死之境,唯一支撑着他的,是胸口那块天曦珏。无数绝望的关头,无尽的黑暗,他感受到那块玉,时而冰冷,时而温暖。
“子弢,撑住,今日我们就逃。”李珺珵声音很小,被外头行军的铁蹄声压住。
“殿下,我们逃得掉么?”程子弢虚弱的语气里充满了哀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他真的已经撑到极限了。
李珺珵道:“这三个月来,他们换了马车,我一直在找机会逃走。”
“我们浑身没力气,根本逃不走。”
“所以你要吃东西,相信我,先吃一些东西保持体力。”李珺珵只能安抚他。“今晚就走,今晚是月圆之夜,可以逃走。”
程子弢很想问他们一直看不到外面,怎么知道今晚是月圆之夜的。
远处有狼嚎之声。月圆,狼嚎,是的,今晚是月圆之夜。
囚车外面有人把守,程子弢没再多问,他没有理由不相信秦王,这个从小独占万丈光芒的人。
漆黑的囚车中沉默良久,不刻便听到吃肉的声音。
黑甲军虽每日都会送吃的,都是些生肉或者动物的内脏。不吃也得吃,李珺珵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想起五岁的天曦,也曾在黑暗的地牢里度过了大半年时光。
李珺珵忍着恶心,吃了许多生肉。每天的肉里都放了软骨散,但他发现,若是只吃中间的肉,身体会恢复一些力气。
先前发现这点的时候,还跟程子弢说过,程子弢有一日突然发狂大喊大叫,他两个人被拖出去打了一顿。那次程子弢十分自责,之后话就少了。
手被铁索固定在头顶,能移动的范围极小。那群人十分谨慎,决不让他们两手能相触到,不给他们任何逃跑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程子弢才放弃了生的希望,他不希望当人质,不希望那些将士为他送命。
李珺珵劝道:“放心,只要活着,总会有机会。”
这三个月来,除了一个月之前被鞭笞了一次,他们并未受别的折磨。只是,挂在囚车中,不能躺下,只能干熬,何尝不是折磨呢?
李珺珵嘴中咬着一根细羊骨,擎起身体,将叼着的细羊骨够到头顶右手的铁锁处,嘴巴咬得紧紧的,直到羊骨顺利进入锁孔。
一旁的程子弢听见声响,在黑暗中看了过来,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心底却忽然生了些力气。窸窣的响声,仿佛如寒夜中的灯火,能给人希望。
不愧是秦王殿下。
眼下是夜间,整个军队都在行军。午夜时,会有人来送吃的。那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李珺珵酝酿了四个月,只可惜出去的时候一直被蒙着头,遑论拿到什么可以开锁的工具。
那次把他们打得快死的鞭刑,竟然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过了半晌,李珺珵的手咔嚓一响,右手的铁锁被打开。他立刻用右手解开左手的铁锁。又将程子弢解下来。
程子弢在抽泣,身体一耸一耸的。
李珺珵取下挂在钩子上的肉,将面上撒了软骨散的肉在一旁的铁勾上刮下来,递给了程子弢。又刮了另外一块,自己吃了。
等到午夜,便有人送吃的来,一天只送一次。
陈晋的人十分谨慎,尽管李珺珵一直没有表现出逃跑的意图,他还是命人将整个囚车用木板钉住,在出口的地方还有个回门,目的是不让他们见外头的光。
手段之阴狠,前所未有。
李珺珵他们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任何光了,他们出去的时候头上都蒙着布袋,什么也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走到何处。
这半年来,程子弢第一次手上完全脱去铁锁,他心如擂鼓,不敢声张。
坐在囚车中,李珺珵扒开蒙着的黑布,细看外头的情形。
到午夜,便要开始搭锅做饭,然后有人给他们送生肉。庆幸的是,每日来送餐的,是两个人。
守着囚车的黑甲军是陈晋的心腹,定然不是等闲之辈,要想出去,困难重重。身体无力的他们,要将送肉进来的两个人一击而中,并非易事。
然而,这是他们唯一的逃生机会。
透过囚车缝隙,他细看黑甲军的位置,看清楚他们的马匹。囚车周围的人都戴了黑色的面罩,骑着高头大马。他们交流不多,说的都是西戎语。
两个人看着外面整肃的队伍,每十个人举着一支火把,将暗夜照得如悠悠地狱。
从日落便开始行军的他们,要等三个更次,中途休息。眼下离午夜,大概还有两个时辰。程子弢的身体在颤抖,他拍了拍程子弢的肩膀。
李珺珵没再说什么,程子弢是行军之人,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犹豫。
心中的滴漏敲打着生死之门。
许久之后,囚车轮轴声音一滞,整个行伍都停了下来。
是生是死,都在这一刻了。
外面有杀羊的声音,一如往常,片刻,畜生歇斯底里的叫嚷声被黑夜吞没。不过多久,便会有人进来送肉了。
李珺珵拍了拍程子弢,在子弢手中写下我第一个,你第二个,写毕将手中的羊骨针递给了程子弢。这是他们身上唯一能御敌的东西了,程子弢没有拒绝。两个人在囚车门口左右站定,等着人进来,手法果断,不能让他们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过多久,囚车的外门处传来开铁锁的声音,须臾,整个车身后一重,人上了囚车。紧接着,又是一重,第二个人上来了。
囚车木地板咿呀作响,两三声。绕过囚车口的回字门,李珺珵眼疾手快,用尽浑身力气,将那人一拉脖子一扭,硕大的身体一歪,李珺珵一接,将那人放在地上。第二个人才踏入,程子弢拼尽浑身力气,那人差点发出叫声,咬住程子弢的手,他拿刺骨胡乱插进那人眼珠。那人正要拿匕首,幸好李珺珵反应快,将那人脖子掐断。
程子弢嘶了一声,两人没有犹豫,确定倒下的两个咽气,疾快脱下他们的铁甲,李珺珵示意程子弢穿上铁甲,自己去将两个人锁在铁锁上,并将锁眼用刀破坏。到天明时,无论如何,他们会发现他们逃脱,到时候能拖他们一刻是一刻。
李珺珵迅速换了铁甲,动作小心,没发出声音,两个羸弱之人穿上三十斤的铁甲,萎靡了这么久的程子弢有些撑不住。李珺珵提着他跳下马车,动作还算利索,没被人发觉。一旁的人锁了囚车。
终于看到这么大的火光,黑甲面罩之后的程子弢看着李珺珵,李珺珵目光冷静,示意程子弢回到那处马匹旁。
午夜有一个时辰给众人歇息,那些黑甲军每日的吃食,便是在半夜里烹煮,故而歇息空隙较长。
茹毛饮血,陈晋手下那些锦衣玉食的将领可不愿意半夜行军还过得如此潦草。远处有熟食物的香味飘来,近处有人牵着马匹在一旁打杂。
刀不离手,马不离身,是行军之人的习性。
背着火光,脸落在囚车的暗影里,李珺珵取了马身上的水袋,大喝了一口,顺手将水袋挂在腰间,随即牵着马到一边树林做小解之状。
程子弢也拿着水袋背光喝了一口,又牵着马到一旁。
树林中有人解手,排泄物的臭味和煮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程子弢内中翻腾,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李珺珵用西戎语问了一句是不是吃坏肚子,程子弢摇手,也用西戎语说了一句没事,到那边去。
李珺珵的西戎话,还是程子弢教的。程子弢跟他爹简单学了几句,哪知道用上时是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李珺珵指了指前头的山谷,示意往那里逃。
是个月圆之夜,月色极好。只要不被发现,走半夜,能逃很远。
两人分了两个方向,走到林子深处,到处都是臭味。
黑夜的灯火已经照彻不了森幽的树林。李珺珵跨上马,打马往山谷中奔去,程子弢也飞身上马,往山谷中奔去。
天顶透出一轮圆月,照亮夜行的路。
黑甲军两人离了军队,并无人会追问。他们平时本就交流甚少,何况黑甲军首领随时唤人前去交代事物,也都是寻常的。
有半夜的时间给他们逃命。
程子弢嘴角流出鲜血,他将腥涩咽了回去。
天上那一轮明月啊,真圆。
不知狂奔了多少山路,程子弢才喊:“殿下,我们是真的逃出来了吗?”
听他声音闷沉,李珺珵勒住马,回看程子弢,这一个月来他极其颓废,没了心中那股毅力的支持,身体也一落千丈。
李珺珵道:“把铠甲脱下来放在马身上。”
他动作迅速,下马,解铠甲。
程子弢才扯了两下,整个人倏然从马上歪下来,李珺珵一把扶住,道:“可还撑得住。”
“殿下,你手上的那根骨头是哪里来的?”程子弢上气不接下气问,他很好奇,被关了大半年,自己想尽所有办法,也无法逃脱。
李珺珵道:“上次挨打的时候,蹭开了头套,看见了草中的新鲜骨头,也看见了他们腰间的钥匙,便趁人不注意叼在嘴里。用牙齿慢慢磨,咬成了钥匙的样子。”
程子弢忽然趴在马身上大哭起来。
李珺珵帮他把厚重的铁甲解下来,将水囊取下来打开递给他。
程子弢哽咽着喝水,抽泣道:“我真的快绝望了。殿下,我一直在想,回长安陈晋拿我当人质,我爹也不会看在我的份上作出让步,我太了解他了。一想到这些,我还不如死了痛快。”
铁骨铮铮的程子弢,哭得像个孩子。是悔恨自己被俘虏,还是悔恨自己被抛弃?
以天下为己任?这是少年时他们的慷慨陈词。只是经历生死之后,豪情何在?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活下去,何敢弹豪情?
李珺珵没有作声,夜晚的风很凉快,明月皎洁。月光落在他的手上,他伸手出来接住,又松开手指,让月光从指缝间流下去。
今日,是四月十五!李珺珵一直在心底计算着日子,一天一刻度日如年的光阴里,全靠心口那块玉玦的温度给予他力量。
他鼻子一酸,眼中有泪。四月十五啊,是他唯一和天素相处的时光。一别经年,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
晚风拂拭着泪痕,也拂拭着内心的创伤。
在无尽黑暗的囚徒生涯中,去年在雨霖岭的点点滴滴给予他活着的勇气。
那一个多月,他要养伤,她要采药,他俩其实并没有说太多话,哪怕她递给他那本游记,也只是递过来,说打发时间可以看看。
语气甚至有些陌生。
他知道她故作坚强,也知道她担心,多说一句话,便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哪怕最后的离别,她也只是静静地靠在他肩头,沉默着,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程子弢看见秦王落泪,又强忍着想要安慰他,自己却不知怎的,脸埋在手中,哭得越发厉害。
李珺珵在马兜上搜了搜,果然找到一块囊,扶着体力不支的程子弢坐下道:“先歇一歇,估摸他们到天亮时才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就算此时发现,这深山密林,未必能找到。”
他们吃了这么久的软骨散,身体一时难以恢复,但基本的体力是要保存着。毕竟陈晋的十万大军,想要围剿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程子弢强撑起来道:“殿下,我们赶紧逃吧,好不容易跑出来,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你受内伤了,不能强撑着了。放心,既然出来了,我绝不会再回去了。半夜,两个半时辰,足够了。你先好好歇着。”李珺珵语气是淡定的。
他的语气真能安抚人心,程子弢看着月光下的秦王,这个从小就聚敛了万丈光辉的天才,这一刻,他救了自己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心。他才意识到,他不是聚敛了万丈光芒,而是,他本身绽放着万丈光芒。
李珺珵的脸上被鞭子抽打的伤痕还未好全,他举着水囊,又喝了一口。
程子弢看着他喝水喝出了酒的感觉,才想起,秦王殿下以前有洁癖,然而这一阵子,在黑暗的囚车里吃生肉,吃动物的内脏,喝别人的水囊。身上邋里邋遢,一点也不像是一个金玉堆里长大的人。
已是夏季,北方山林上的夜有些凉,他们还是穿着冬日的衣衫,虽破烂不堪,尚能御寒。
程子弢仰躺下去,看着偏西的明月,好像是有生以来看过最明亮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好圆哦。”程子弢像个孩子一样感叹,又道,“也很大。”
明月滑向西边的雪山,能清晰看见雪山顶部的积雪。
歇息了半盏茶的功夫,李珺珵起身道:“先往深山里走吧。”
是啊,身后有十万大军,硬围也能将深山围住。
“殿下,你能看出这里是哪里的山么?”程子弢觉得李珺珵无所不知。
“应该是北境的金山。”李珺珵按照行程推测。
金山,原名金乌山,绵延千里,横亘在北庭府与高昌中间。要想回长安,必须绕过金山,要么往西绕道伊宁回去,要么往东走瀚海府,南下走瀚州,最后穿过千里沙漠和隔壁,到达武威,再回长安。陈晋的这条路,走的是金山以东。
四五六月正是北境水草丰满之时,夜间行军虽冷,却利于他们保存体力,隐藏行迹。
“这陈晋真是魔鬼。按照他的性格,不应该快刀斩断麻,直接挥师长安么?眼下长安又没多少兵力。”程子弢打着马,精神恢复了许多。
李珺珵道:“大概,陈晋也是没有把握的吧。毕竟长安还有陈仪。”
是啊,四大上将,只留了一个文官出身的陈仪在长安对付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其实是最好的。他懂得文官的心思,他深谙兵法。
“陈敬之也跟我一起出来了,后来去碎叶后,我着他带两千人北上打探你的下落,可惜伊宁城之战我被俘,也不知他们的情况如何。”李珺珵望着雪山之巅的月亮,心头的阴翳被月光洗去。
“若是被俘,定然也会抓来跟我们关在一起的。”程子弢随意来了一句,又担心别的情况,道:“只要没被俘虏,总是好的。哪怕战死沙场,也比这种折磨来得痛快。”
两人在夜色中打马奔驰,天快亮了。
月亮沉入雪山之中,半透明的夜逐渐被澄清。光明终将驱散所有黑夜。
呼啸的风,送来春天的气息,旭日之光从雪峰上反射过来,照在李珺珵满是伤痕的脸上。
程子弢指着雪山上红日的影子,笑道:“殿下,你看那就是你。”
李珺珵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他道:“虽然从囚车里出来,然这深山老林,想要活着走出去,并非易事。”
“殿下,八百里秦岭都没能困住你,我相信,这里也困不住。”程子弢终于恢复了昔日的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浓浓的眉毛下目光深邃。
李珺珵的神色总是淡然的,他道:“也是,我们现在有刀,有马,还没有杀手追,躲在深山里,到底比在平川上被追赶更容易活命。”
“我重生啦……”程子弢大喊一声,咳咳,咳咳咳……
李珺珵朗笑起来,是的,他们从魔掌中逃出来,他们得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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