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泛鱼肚白,黑甲军打开囚车,给人套头袋解锁时,才发现里头挂着两个死尸。
秦王逃了……
一阵急促的鸣角声让整个行伍突然静穆下来。
陈晋的车辇过来,他看着那两具尸体,沉默良久,也没发怒。看了看远处的山,他目光沉静,冷冷道:“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左右的黑甲军将领都抹了一把汗,陈晋才道:“松儿多久没有回书了?”
一人道:“启奏王上,太孙已有一个月未回飞书了。”
陈晋称王多时,穿着黄袍的他,神色似乎比先前更显得精神焕发。
“一个月。”陈晋白胡子覆盖的嘴唇动了动,冕旒上的十二串玉珠微微抖动。他向身边的人道:“陈岩、陈础,你两个各领一万铁甲军从山的北面和东北面追过去。陈矿,陈砚,你两个各领一万铁甲军从山的南面和东南面包抄。陈礁、陈砂,你两个各领一万黑甲骑兵取南北两道,十日以内要到达金山以西,将他们堵住。凡遇见那两个,杀无赦。陈磐、陈斫,你两人共领四万军,回到昨夜驻扎处,往深山里搜寻。”
这几个都是陈晋的儿子,个个骁勇善战。陈晋一共十一个儿子,老五陈石已被李珺珵所杀。
在陈晋眼里,已经没有什么父子亲情,被杀是无能,没什么好悲伤的。
随着陈晋抬手示意,十万大军,行动快疾,分兵有序,各自开拔。数百只雄鹰飞天而去。
陈晋换了战甲,下车上马,带了一千名绝顶高手,回到昨夜停囚车处。
十万大军暗夜行军,走得很慢,他已称王,他要以主人翁的姿态回长安,是以必须万无一失。
眼下,他换回战甲,身跨千里马,半个时辰便回到了昨夜停车处。他又看了看山,道:“他们走不远,都中了毒,受伤严重。”
陈晋所有的都考虑到了,唯一没料到的,是李珺珵真的逃走了。他道:“眼下是夏季,天气热,体内的毒症会爆发得更快。”
他每次喂给李珺珵的软骨散里头都有一种毒药,每新喂的药里会解上次的毒,只要一日不吃解药,毒便会深入,直到最后进入骨髓,全身溃烂,流脓而死。
陈晋冷哼一声,带着人向山中走去。身后的四万大军悉数铺开,全面入山搜索。
数百只雄鹰在天上盘桓,鹰眼犀利,居高临下,将山林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白天太热,山林中的李珺珵带着程子弢已支撑不住。
程子弢本就身体虚弱,逃了这半夜,身体已经虚脱到极限,人已经昏迷。
幸而树林深密,李珺珵找了一处水源,在树荫下歇息。水中的人影,脸上数条鞭伤。
没过多久,便听见远山雄鹰啸鸣之声,声入亡命之人耳,将人心内的希望驱散,将一丝丝光明换成了地狱之网,让人不得喘息。
陈晋的人追赶来了,此地不能久留。
李珺珵将昏迷的程子弢绑在马背上,上了另外一匹马,往半山腰走去。山上都是枯枝败叶,确定无痕迹留下,李珺珵骑着马,牵着程子弢的马缓慢往上山走。
他忍着五内绞痛,将人带到一处巨岩壁凹陷处。旁边有树木遮挡,等雄鹰盘桓而过,他才继续挪动。
脚程慢下来,他体内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
十万大军搜捕他们两个重伤之人,简直易如反掌。
雄鹰离去,李珺珵下马,将子弢放下来,取水囊给他润了润嘴唇。
程子弢朦胧睁开眼,泪痕从眼角滑落。
李珺珵不是没感受出他的颓废,昨夜逃跑,已经耗尽他最后的力气。
“殿下,如果陈晋追来了,您先走。”程子弢气息微弱。
李珺珵忍着体内的疼痛,道:“我们吃的软骨散里头有毒,眼下,毒症扩散,我也无多少力气。”
“陈晋那王八羔子简直是魔鬼。”程子弢骂了一句,抬手擦了擦泪,又问:“殿下,我们能活着回长安么?”
“能的。”李珺珵眸色平静,这是程子弢第二次问他,先前他不确定,然眼前,他至少是自由的,他们一定可以回长安。他道:“子弢,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一个人在秦岭,遇到的情形,并不比现在好到哪里去。或许那时候唯一的庆幸,是没落在那群人手里,直到最后遇到一位神医。”
“我一个人在深山里,要躲避那些杀手,不知翻越了多少座山峰。不管我躲在哪里,他们像魔鬼一样,总是能找过来。那时,我无数次想放弃,无数次,和你现在一样,内心一直在怀疑,还能不能活着回长安。或许死在这深山野岭,谁也不知道。”李珺珵说着,从怀中拿出那块天曦珏,继续道:“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看看这块玉玦,我知道不能放弃。”
程子弢撑着坐起来,细细看那块玉玦,道:“这块好像不是殿下出生的王子玉玦。我记得你的那块是龙纹。”
程子弢是李珺珵的伴读,见过他的玉珏。
李珺珵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质,道:“不是,是天曦出生时,我母后着人雕刻的。”
程子弢想起李珺珵和楚天曦是小时候便定下的娃娃亲,这些他们羡慕不来。楚天曦虽已不在人世,却一直活在他们每一个人心里,永远都是五岁的模样,天真可爱。
“其实我也很喜欢天曦妹妹。”程子弢仰躺望着天空,“她太聪明,和你一样,将我们这一辈的人都比了下去,连文暄都比不过你们两个。”
“文暄一直收敛了光芒,如果你看到他的真实身手,估计也会吓一跳。”李珺珵淡淡笑了笑,脸上的疤痕扯着有些疼,他又恢复了平静,道:“去年在太乙山,初时遇见杀手,他一直在保护我。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因遇到危险而激发出的力量,然多番与杀手们打斗之后,我才意识道,他的身手其实并不下于我。或许是柳相谦虚谨慎,文暄随了柳相的性格。”
“你说柳相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长公主那般飞扬跋扈,柳相是怎么忍得了的?”程子弢说毕,忙捂着嘴,咕哝道:“不好意思,我忘记长公主是你姑姑。殿下恕罪,恕罪。”
李珺珵见程子弢略微恢复些精神,终于放心,他道:“去年我父皇和母后在议明月和文暄的婚事,长公主其实一直不同意文暄娶明月,也不知他们情形如何了。”
程子弢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郁闷。他喜欢明月,却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公主的万千风华。
李珺珵看出来他的心思,没再继续追问。
程子弢道:“殿下,你以后会娶柳思颖吗?”
“不会。”李珺珵语气很淡。
程子弢看着秦王那几近完美的脸落了数条疤痕,心头有些自责,道:“整个长安,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能被秦王相中?听说卓然的妹妹也长得很好看。好像也很喜欢殿下。”程子弢偷偷瞅了两眼秦王,秦王面无表情。他继续道:“陈仪上将军家里有两个女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十四五六,年纪也与殿下相仿。”
李珺珵睨眼看了看程子弢,程子弢狡黠一笑,撑着靠起来道:“殿下,我的妹妹若梅,武功很好,她立志要当女将军的,我爹说妹妹比我有出息,你喜不喜欢?”
李珺珵喝了口水,懒得理他。
程子弢戳着手指头,虽然整个长安都知道长公主说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秦王,皇上也有这个意思。然,秦王殿下毕竟是以后要继承大统的人,哪里还能少得三宫六院。程子弢一本正经道:“殿下,真的,我妹妹留在你身边,还能保护你。”
“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她喜欢江皓辰你难道不知道么?”李珺珵倒是没有取笑程子弢的意思。
程子弢神色一愣,他一直在军中,还真不知道这事。若梅心高气傲,平时冷冰冰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江皓辰的呢?
随着天际一声尖锐的啸鸣传来,两人脸色瞬间严肃。
李珺珵扶起程子弢,两人上了马,躲入岩壁底下。待雄鹰飞走,才慢慢走出来。
程子弢才问:“你怎么知道若梅喜欢江皓辰的?”
其实明月也喜欢江皓辰,李珺珵知道,然父皇母后不同意,他也再没问过。江皓辰和柳文暄,说来,两个都是人中龙凤,细比还真难以较高下。在李珺珵看来,柳文暄温和儒雅,其实跟明月更为般配。江皓辰性子清冷,大公无私,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并不在儿女情上用心。
想这些也无用,明月最后还是会和柳文暄成婚。
心中忽然有一丝哀伤。这世上的情愁,多少是自己能左右的呢?正如他父皇,当年不也为了稳定朝局,娶了那么多妃子?
程子弢见李珺珵深色不豫,自顾自道:“若梅真是,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和我说。”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去找江皓辰理论?”李珺珵回了一句。
一向不关心这些事的秦王竟然白了一句,程子弢哑口无言,良久他才道:“不过江皓辰这人太清冷了,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他笑过,这人心硬,不适合若梅。虽长安姑娘都仰慕你,但我觉得,像文暄那样温文儒雅和敬之那样一团和气的,才是最讨姑娘家喜欢。其实我一只觉得,我妹妹和敬之挺合适的。若梅清冷,敬之总是带着一脸笑意,让人看到就想揪他一下,看他生不生气。似若梅和敬之性子相互弥补,才能长久,若是遇见江皓辰那样的,两个都是拧脾气,怕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敬之嬉皮笑脸的,起码不会动手打人……”
看得出,程子弢还是很关心妹妹的人生大事的。只是,他不了解陈敬之,也不了解自己的妹妹。陈敬之也喜欢明月,只不过想着柳文暄也喜欢,父皇也有那心,他君子淡泊心,便成人之美。
李珺珵心头轻叹,气息落入无边山野,渺无回应。
忽见远处又数只鹰飞过来,他拉着程子弢急忙下马,将马匹牵着躲在大树下,远处有个山洞,李珺珵道:“前面有个山洞,将马匹迁到山洞里去。”
山洞很深。将马匹拴在山洞拐弯处的石头上,李珺珵道:“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还未等两人绕出去,外面已传来脚步声。
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洞中,两人往山洞里头退,脚步声渐渐逼近。
程子弢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踩在光滑的岩石上,脚一滑,幸好李珺珵扶得快。
李珺珵拍了拍程子弢,示意腰间的刀。哪怕体内有毒,李珺珵跟他们拼死一搏,也未必会输。
眼看着脚步声已快到拴马处,就在这时,外头雄鹰长鸣,远处传来一声爆炸,紧接着,又响了两声。
石洞外的脚步声匆匆离去。
程子弢捂着胸口,大口喘息,道:“好险。”
李珺珵额上青筋鼓起,方才,他握着手中的刀,其实身上没多少力气。
程子弢见李珺珵胸腔起伏得明显,一向淡然的秦王也紧张了。真的好险,他问:“殿下,信号弹响了三声。这个距离,怕是有一二十里。你说他们发现了什么?”
李珺珵摇摇头,猜不到。“不管是谁,总之,我们得救了。”
程子弢大口呼吸着,方才真是九死一生。
李珺珵道:“他们放信号弹,定然是遇到什么人,连放三个,人定然不在少数。眼下,难就难在,你我武功尽失,自保尚且困难,想要查清来的是谁,并取得联系,几乎不大可能。”
“如果咱们再逃快一点,或许就能遇见救兵。”程子弢感叹了一句。
“若是遇到救兵,也未必是陈晋的对手。”李珺珵已经恢复了冷静。
面对陈晋大军,直接对决,无任何优势。若是逃跑,他俩或许还会连累那批人。
李珺珵想了想,才道:“我先在山上找些草药,将体内的毒症清理干净,再想办法与那些人联系,联合他们将陈晋剿灭。”
“殿下,你觉得这次救我们的是谁呀?”程子弢还是很好奇,会不会是他爹。他有些害怕,这次被俘,定然给他添麻烦了,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骂他没用。
李珺珵看出程子弢的顾虑,道:“别想那么多,方才那般险地,不也躲过了。虽是侥幸,于我们而言,至少致命的威胁少了。且这个山洞,他们已经来过,一时半刻定然不会再来。眼下,先养好伤。”
程子弢嘶了一声,这才感觉到浑身的疼痛,身体一软,被李珺珵拉住。
李珺珵扶他一旁坐下,道:“能找到这里来,他们定然是整个山全面搜索。眼下人已经离去,我们尚有喘息之机。先前我被一位神医救下,养伤一个多月,学了不少药理,也看了许多药书,应该用得上。”
“真是佩服你们这些脑袋瓜子好的,怎么能记得那么多东西呢。”程子弢靠在岩石上。
李珺珵撑着一点力气,出去找了些干草和野蘑菇,将草铺在地上,把马匹牵到另一处洞口中。
程子弢有些不好意思,竟然要秦王殿下伺候,忙向李珺珵揖手。
李珺珵道:“快吃吧。”
看着那些蘑菇,程子弢道:“殿下,您眼力好,都是找的没毒的蘑菇。以前我爹就让我认这些,说野外生存用得上,还写了一本书。”
“我看过。”李珺珵语气是淡然的,道,“担心他们没走远,不能生火,将就着吃吧。”
“这哪里将就了,可比生肉好吃多了。”程子弢很满足。
他们坐在山洞口,看着远天雄鹰飞去。
山光晴朗,真是个好天。每一抹新绿,都是大地长出的希望。
“这绿色真好看。”程子弢没由来感叹一句。
陈晋带着人飞奔着往信号弹方向而去,放出信号弹的,不是旁人,正是一直在金山中的陈敬之。
陈晋的孙子陈松,受不住酷刑,透露了陈晋的行军路线。于是陈敬之赶超近路,穿越了方圆千里的金山。
陈松与陈晋从北庭出发,便兵分两路。之所以分兵五千出来,是为了让陈松诱敌。雪道上留下群马的痕迹,追来的程飞定然会看见。
可惜,他先遇到了陈敬之。
陈敬之的两千人马,已成为一只骁勇的铁骑。这一个月,他们穿越了整个金山山脉,并飞书程飞将军走金山东南向,准备联手截住陈晋。
金山以前叫金乌山,主山脉是西北至东南走向,周围延绵起伏的山脉,方圆一千多里。陈敬之从西北而来,带着两千人,在经历与陈松一战之后,士气愈发慷慨。方才,他看到数百只雄鹰在远处天上盘桓,便知是陈晋大军。
陈松告诉陈敬之,他爷爷是夜间行路,眼下白天如此多雄鹰出来,要么是遇到程飞了,要么是秦王逃脱。
遇到程飞不可能躲,那么只能是秦王逃脱了。
陈敬之目测了距离,唤来方峻蒋聪等人,安排在山中峡谷处挖陷阱。
两千人在山里住了一个多月,对这山的气候了解的一清二楚。雄鹰一来,陈敬之设陷阱捕获了几只。
他趴在地上以耳贴地听了听动静,马蹄声约摸有十多里。
两千人,负责挖陷阱的去挖陷阱,负责搬石头的去搬石头,各司其职,井然然有序。
威武的铁蹄声震得山谷嗡鸣作响。
众将士目光坚毅,他们有经验,单听这铁蹄声,便知敌人数量庞大。
待设好伏击,陈敬之唤来方峻等人,命人设好陷阱之后,便潜伏在山林中,不要正面对抗。
方峻几人应是。
孙子曰: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泛地,有围地,有死地。
面对陈晋的大军,此地,便是死地。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能靠智计了。
蒋聪布置好各处防范,过来道:“将军,为何陈晋的大军会转来此地?”
“秦王殿下躲进了这山中。”雄鹰是搜索之状,定然是在找他。陈敬之收敛了脸上惯有的嬉闹神色,又是一副严肃冷静的面孔,目光坚毅。
远处山中群鸟轰然散尽,在天空流窜。
若真是秦王殿下跳脱,那么,陈晋所有的大军会将整个金山包围,对所有人杀无赦。他们手中捉到的陈松,毫无价值。
正如陈松说,陈晋这个人心中无任何仁义道德,他可以将自己用过的美姬送给自己的儿子,训练部下如训练畜生一样。但凡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去半条命。
陈敬之挥手,命蒋聪带着五六十人往山上躲去,绕过敌后,去找秦王殿下的下落,其余所有的人往山深处退去。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与陈晋的大军硬碰硬,陈敬之可没那么头铁,他带着人迅速往深山中退去。至少,他要制造出秦王已被他们所救的假象,将敌人引走,蒋聪他们才有解救秦王的可能。
两千人轻装逃脱。山道已然熟悉,他们退得很快。
陈晋的黑甲军虽都是高手,然并不熟悉山中的情况,一时半刻追不上他们。
雄鹰嚎叫着引着大军往深山中追去,不过半个时辰,黑甲军便到达陈敬之所设的陷阱之处,陷坑,竹栅栏,高手们在打马狂奔的途中哪里知道他们布下这么多陷阱,虽身手高绝躲避了陷坑,却未躲过飞出来的竹栅栏。
气势威严的黑甲军顿时乱作一团,坠马受伤者皆有之。
陷坑的绳索带动树上的竹栅栏,竹栅栏一排排飞出,两侧山谷的山石滚落,身后跟着的大军避之不及,东躲西窜。
“没想到竟然有人接应李珺珵。”陈晋弃马,脚尖踏着树尖飞身追去。
黑甲高手也纵身追去。
身后的黑甲军一声角鸣,瞬间聚拢,沿着足迹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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