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经过珈蓝寺那场蹊跷大火后，患者几经辗转安置，本已见好转的疮口又开始恶化。
祠堂平日本就鲜有人至，只逢年过节时村民才来祭祀。如今瘟疫肆虐，更是无人问津，堂内积灰遍布，杂草丛生，潮湿的角落生出层层青苔霉斑。
桂娘在祠堂内清扫。义姁掀开隔间的青布帘，打算先给几个重症患者先上药。却发现从火场抢救出来的药膏已然不见了踪影。她急忙询问旁人，桂娘和独臂老者均表示不知。两人还帮着一番寻找，也未曾有所发现。
祠堂外，徐济安正往台阶上撒着苍术水消毒，见义姁在门槛处东张西望，便上前询问。
义姁将药膏不翼而飞的事情如实相告。徐济安听罢眉头紧皱，连忙将手中的药水桶和舀子地给了她。
义姁接过药桶，却无意瞥见他手背上烧伤的痂痕渗出淡黄脓水。这伤口，是前几日珈蓝寺大火留下的吗？是救她所留，还是抢救药草？
她的心中闪过一丝愧疚感，再抬头欲关怀时，徐济安已经匆匆跑进了堂中。想来是知道了药膏失踪，太过心急去寻找去了。
洗完药桶，义姁见墙角所柴火所剩无几，又想起这些天越来越冷的夜晚，便往后山林中拾柴。
说来也是运气好，前段日子暴雨连连，冲开了林子里的土层，义姁竟在几棵树下发现了桑皮。这桑皮可用来缝合伤口，又有止血生肌之效果，正适合患者新裂的疮口。虽不多，但于如今缺药少医的困境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回来后，她将拾回的枯树枝在院中码放整齐，提着桑皮走进祠堂。
烛火在梁见摇曳，艾草混着药箱萦绕。她把新采的桑皮放进隔间竹筐，却忽然听见隔间外传来一声剧烈的呕吐声。
她手中一顿。此疫病发作分好几个时期，而呕吐乃是最凶险难治的初状，许多村民便是在这时候来不及救治去世。可经这些日子的调治，众人大多已经好转，只剩皮肉疮口待愈合。此时怎么会有人突然呕吐？
她快步走出，看清呕吐之人的瞬间，僵在了原地。
竟是徐济安！
他倚着墙角，似早有预料，身旁银针包散落一地，半个身子痉挛着朝地面干呕，苍白的脸上血丝遍布，吓得周围病患连滚带爬地躲了好几米去。
“这是怎么回事？”义姁眉头紧蹙，急忙问道。
桂娘和独臂老者闻声赶来，见此情形一时面面相觑，也不知徐济安为何会突然这样。
一圈病患缩在墙角，纷纷低头躲避视线，默不作声，有意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义姁想不通，他们虽每日与病患接触，但日日睡前及时清毒，防护从未懈怠。况且自疫病初发，徐医师就受灾此处，最危险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为何现在反倒染病？
“那个...”一个肥胖的络腮胡汉子攥着发黑的棉被起身，瞟了徐济安一眼，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才嗫嚅道：“能不能...请徐医师出去？”
“什么？”义姁眉头一蹙，她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胖汉抱怨道：“大家好不容易才捡了条命，可不想再丢了！徐医师是救了我们，我们都记着。可如今他吐个不停，若是再传给大伙，可怎么办是好...”
“是啊是啊。”话音未落，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如蛛网般开始蔓延。
义姁望着地上那些惶惶然的面孔，那些躲闪的眼神与推诿之态，忽然觉得这些朝夕相处的村民们竟如此陌生。
可众人所言并非无稽。如今疫病渐渐息，偏偏徐济安病情急转，恰似悬于头顶的利刃。一旦再次感染，恐是要前功尽弃。
忽听得墙角处传来一声叹息，只见一个苍老的身影缓缓撑起，在众人的目光中蹒跚向门外挪步：“莫要再吵了，老朽这便出去...”
桂娘急忙跟上前阻拦：“老徐！外面风跟刀子似的，我把隔间里的药材挪开，你去里间将就一下。”
翠竹村本就人手拮据，药资匮乏，又逢雨阻外援。如今徐济安染恙，只剩义姁、桂娘与独臂老翁三人如走马灯般奔忙。
她将残剩药箱倾翻，想看看是否还有可给徐济安用的药。可除了仅剩下的治疗外伤疮口的紫云膏，缝合疮口的桑皮，其余的几乎都毁在了伽蓝寺那场大火里。
她想起上次徐济安说的物资，掐着指头算还有个几日才能到。
她正出神地思索，尖锐的药包角忽戳的她手一痛。低头一看，是原先丢失的那几个药包，竟已被找回来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药包四角潮湿，凑近一闻，又隐隐有股腐臭之气。
想来是连日淫雨，墙角生苔，药包受潮也正常，便没再多想，随手搁下。
隔间内，徐济安蜷在暗影里，呼吸如游丝般紊乱。
义姁掀开帘布，将方才找到的药膏放在他旁边，俯身将白日他给自己的披风盖了上去。
感受到动静，徐济安眉睫微动，缓缓睁开双眸，见是宋义姁，又瞥见自己身上盖着的披风，眉眼间闪过一丝错愕。旋即偏头避开。
村中医者本就紧缺，如今他已不堪重负病倒，定然不能再倒下一个了。
义姁也明白其中道理，起身后退半步，想起方才被找回的药包，便问道：“徐医师，竹筐中原先丢失的药包可是您找回的？”
徐济安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虚弱：“你走后，在堂中角落地杂草堆中找到的...”
果然如此。听了徐济安此话，她心中更加确定方才在外面所想，药包就是受了潮。可是她并未将药包放在堂外的那处。若是桂娘或是独臂老翁动了药材，那便更不可能了。他们在此时日比她就，更知疫病之凶险，怎会将救命的药材放在满是病患的堂外？
她心中有所怀疑，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出来：“徐医师，珈蓝寺大火后，您又突染疫病。这药材又莫名其妙被人拿了放在堂中，实在太蹊跷了。您回忆回忆白日理都接触过何人何物？”
徐济安沉吟片刻，温言道：“我知道宋姑娘在担心什么...只是这些乡邻都是本分人，哪有什么算计。至于我病倒...”说到这，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淡然，竟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都是**凡胎，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只是宋姑娘，你们务必要珍重身...”
话音未落，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苍白面容在烛影中忽明忽暗。
忽听得身后脚步轻响，布帘微动，一个小脑袋怯生生探了进来。义姁回首，见是阿蘅立在那里。
见被发现，阿蘅干脆垂首缓步走了进来，冻得通红的小手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似在遮掩着什么。
义姁有些惊讶：“阿蘅，你来这里做什么？”
阿蘅从粗布衣襟里掏出半个雪白馒头，踮脚高举，一双真挚的杏眼水汪汪：“我从前常听阿娘讲，德者，得也...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才能成为有德行的人。”
如今粥米紧缺，白膜都分给了患者，义姁与桂娘他们只能就着粟粉充饥。秋夜寒重，可面前的那块冷馍，却让她的心头泛起暖意。抬眼望去，阿蘅黑里透红的小莲漾着酒窝，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好像珈蓝寺未被毁时，佛前长明的莲花灯，在夜里静静散发着暖光。
身后的徐济安面容虚弱，却亦挂着一丝欣慰的笑。
原来生死之间，不全是算计与推诿，亦有这般暖人心扉的善意，如寒夜星火，生生不息。
她蹲下身，缓缓擦去阿蘅脸上的灰尘，柔声问道：“谢谢阿蘅，只是我们都用过晚膳了，阿蘅可以留在肚子饿的时候吃。”说着，她接过那半块白膜，塞到了阿蘅的兜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不过阿蘅被娘亲教的真好，一定会成为有德行的人的。”
听到娘亲二字，阿蘅顿时红了眼眶，哽咽道：“阿娘...阿娘带着肚子里的弟弟一起走了，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义姁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阿蘅的母亲和弟弟已经在这场疫病中去世。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阿娘...阿娘没有不要阿蘅，阿娘是带着弟弟先去给阿蘅布置下一世的新家了。”
**岁的小孩哪里懂得什么去世，只听到义姁说新家，便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怯生生地问义姁是不是真的。
义姁哄着她出了隔间，又瞥见了她松垮的衣襟之下的紫斑。
她先前以为是阿蘅体质特殊，因为身中疫毒而增生的疮斑。可如今她已逐渐好转，可脖颈处的那紫斑却依旧如初，不禁让她心生疑惑。
她找到桂娘。桂娘和徐济安一样，都是翠竹村的人，在这里许久了。
可桂娘也不知道，她一直以为那紫斑是阿蘅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
胎记？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奇形怪状的胎记。可如今无人知晓，徐济安又病着，便先将此事搁了下来。又想起阿蘅瘦弱的身子，便与桂娘商议多分她些吃食，嘱托她要自己吃完，别留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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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寺那场大火来蹊跷，又有那封告知提前撤离的信笺，义姁更加确定心中所想，决意再探废墟，看能不能寻些蛛丝马迹。他们如今虽暂避祠堂，可放火之人若知道他们尚在，定然会再下杀手。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残寺已化作焦土一片。歪斜的寺门挂在断壁上，风过处吱呀作响，似泣似诉。殿内灰烬满地，昔日金身佛像蒙着黑痂，剥落的金箔与断裂的梁木混作一团。半截《药师经》卡在残梁下，边角还泛着焦卷。
义姁和桂娘踩着碎瓦往里走，脚步在空殿中撞出回响。二人边走边环顾四周，可除满目疮痍外，倒也无甚异状。
“宋姑娘，”桂娘有些不放心，追问道：“你那晚真瞧见黑衣人了吗？”
义姁边寻边答：“那晚我回来得晚，天色太暗，只瞥见个黑影。”她顿了顿，又道：“但那封信笺，足见此事早有预谋。”
说着，她走到殿外，望着几根被烧的焦黑的木柱，一番寻索之下，果然发现了箭矢留下的箭孔。
只是这箭孔呈花瓣形，甚是奇怪，她从未见过这种形状的箭矢簇头。
“宋姑娘！”桂娘站在倒塌的香炉旁，盯着洒满一地香灰，惊呼道：“宋姑娘，快过来看！”
义姁闻言，赶忙跑了过去。
桂娘俯身抓了一把香灰，而后另一只手捻起香灰，灰粉簌簌而落，唯余几粒红砂粘在指尖。
“宋姑娘，你闻闻。”桂娘将手指靠近义姁。义姁凑近一闻，刺鼻硫磺味直冲脑门。
“这...这是...”
“是赤焰砂。”桂娘掸干净手上的香灰，神色凝重：“我方才隐隐瞥见这灰堆里掺着暗红碎屑，一闻才发现这暗红色是赤焰砂。”
这赤焰砂极其珍稀难得，若溶于火可助长火焰，并散发出有毒的气体。如此看来，定是有人提前将这赤焰砂藏于殿内，想置他们所有人于死地。
义姁从腰间扯下一个香囊，而后抓了一把香灰装进。她正欲起身，忽然发现香炉倒塌处的砖缝异常，比一旁的要宽上许多。
二人对视一眼，都心觉不妙，便合力推开香炉，果然露出一处可疑地砖。
义姁找来一块薄木板，撬开那块青砖，这才看清了板下的真实情况。
这根本不是什么暗道，而是的一个大坑。只不过因为她只揭开了一块木板，所有只能看到一小堆泥土。
她继续用木板翻了翻泥土，竟戳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拨开泥土，赫然出现一只满是脓疮而溃烂的手臂！
谢谢大家的阅读[撒花][撒花]
大家可以猜一猜徐济安为什么会感染，后面几章会有解答哦[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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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色药香（二）（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