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
春和中学打破了历来“开运动会必下雨”的魔咒。
秋季运动会开幕这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操场彩旗飘飘,人声鼎沸,校园上方湛蓝的天空似乎要被吵破一个大窟窿,围墙边停下脚步的路人也不少。
时青野肩上挂着一台相机一个保温杯,两根系带交叠在一起,压出一道细细的褶皱,手里握着几个纸杯,急匆匆往高一女子五十米检录处赶去。
下楼的时候,广播正在通知参赛选手到检录处。
这学校,平时闲逛嫌小,每当要迟到或者去食堂吃饭或者现在,学校占地面积就像吸饱水的海绵,膨胀好几倍。
时青野气喘吁吁下了篮球场前的阶梯。
远处操场上,五十米的赛道两侧被凑热闹的同学们堵得水泄不通。
这里正好是高一一班的位置,入学的时候,学校按中考成绩分班,成绩越好的越靠前。
一班有的同学觉得太吵,夹着书捂着耳朵往外撤,有的干脆站起来加入他们,借助地理优势摇身一变成了最前排的观众。
第一组参赛选手已经站到起跑线上,全部准备就位,一双双眼睛盯着裁判,挥旗开跑。
同学们愈加躁动,纷纷向前,想看得更清楚。
如同潮水般涌动,一波又一波,时青野刚挤进去一点,转眼就被拱出去。
时青野闷头朝里挤,小声嘀咕:“我还不信我进不去。”
地面踱过五颜六色来来去去的鞋子,像渡口的船只,密密麻麻的。
时青野看准空子就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踩,眼看胜利就在眼前,奇异地觉得足底一软。
时青野用了点力气踩实,刹那间就被人攥住肩头,推着朝外走。
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人是谁,就被带出了人群。
时青野轻轻松松就挣开了束缚,这人也没用力抓她。
她左右拍拍肩头:“同学,你推我做什么?”
男同学垂眼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闪着无辜的光芒,嗓音冷静疏离:“同学,你把我鞋子踩掉了。”
时青野心中一窘,视线一转,对方脚上的鞋果真少了一只。
远处的空地上立着一只孤零零的白色板鞋。
时青野咽了口唾沫,与人四目相接。
……怎么无知无觉就把人鞋踩掉了?
时青野心里叹了口气,迅速组织语言:“不好意思,同学,你等我一下,我马上给你捡回来。”
钟若水低低嗯了声。
幸好没生气,时青野松了口气,小跑过去,迎面走来个穿着红背心红裤衩的大高个,炫酷一脚就把这鞋子踢飞了。
时青野当即瞪大眼睛,大喇喇地冲他喊:“张宇你欠揍啊!”
张宇顿时福至心灵,只有那个野得没边的时青野会这么说他。
——“张宇为什么叫张宇?就是因为他欠宙。”
倒也不是不能惹,主要看时青野心情,要是时青野心情不好,有人惹到了她,那完全是上赶着去当靶子,必将遭到火力全开的扫射。
张宇拨了拨头发,轻咳两声,急急忙忙去把鞋子捡过来,摆在时青野脚边,挤眉弄眼:“哎呀,职业病。”
时青野古怪地瞅了他一眼。
心说看见东西踢一脚,不应该是足球运动员的职业病吗?和你这个打篮球的有什么关系?
也没浪费时间跟他瞎掰扯,时青野赶紧提着鞋子回去,瞟到钟若水单脚站着,似乎晃了一下。
清晨的阳光真的刺眼,时青野这才发现钟若水面色惨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眉眼间染着一层浓郁的病色。
时青野加快了脚步,把鞋子稳稳当当地放到钟若水脚边,体贴道:“同学你可以扶着我穿。”
钟若水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不用。”
时青野也没强求,站在旁边等着,时不时被赛场上激烈的欢呼声吸引了注意力。
回过神,心想这人应该是生病了,正好手里有热水和纸杯,便打开保温杯,热水哗啦啦地往纸杯流,不受控地溅了几滴到钟若水白净的后颈上。
眼瞅着水滴在空中做了个完美的自由落地运动。
“嘶。”时青野皱了皱眉,随即周详地检查着钟若水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遭殃。
看着看着,时青野忽然望见了钟若水红得滴血的耳垂。
钟若水觉得颈间一凉,伸手摸了摸,歪头,便撞进时青野乌亮亮藏着星星的双目。
眉眼弯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钟若水没由来地头昏脑热,一阵局促。
败下阵来。
时青野带着几分歉意:“不好意思,同学。”
钟若水站起来,嘴角勾着浅浅的笑容,说了句没事。
走之前,时青野塞了半杯热水到他手里,抛下句“多喝热水”,便钻进了人群,消失在视线之中。
钟若水原地站了会儿,最后一组参赛选手冲过终点线,跑道两侧爆发出激烈的喊声,而时青野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视线越过人群,还能看见她头顶跃动的几嘬呆毛,在阳光下,闪着软绒绒的光。
他几乎能想象出时青野现在的表情。
雀跃、兴奋。
-
钟若水捏着假条出校门的时候,撞见了从小卖部回来的程前。
他俩爸妈是大学里的同事,从小在教职工家属院一起长大。
钟若水不爱说话,程前话密缺心眼,钟若水不爱吃饭,程前是个饭桶,两人简直最佳拍档。
程前见了钟若水便地动山摇地跑过来,钟若水想躲也躲不开。
程前手里拎着一瓶阿萨姆奶茶,兴冲冲的:“你不是早上就该出去输液吗?怎么现在才出去?”
程前抬手看了看时间:“都快十点了。”
钟若水神色不太自然:“去早了诊所没开门。”
程前没想太多,笑呵呵地顺嘴打趣:“哪家诊所十点开门?”
没想到还真把钟若水问住了。
见钟若水脸色呆滞,程前大惊失色,往前一步,想用手背量一量钟若水额头的温度:“难道脑子烧坏了?”
钟若水侧身躲开,用看傻子的眼神回敬他。
程前毫不在意,拍了拍钟若水的肩膀,深沉道:“你还是赶快出去输液吧,脸色太差了。”
钟若水不太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程前笑得贱嗖嗖的:“我说你怎么时时刻刻都这么注意你这张脸?”
“只是脸色不好,但还是只花孔雀,迷倒万千少女不在话下。”
钟若水斜他一眼。
程前收敛许多,又说:“顺便帮我带杯奶茶回来。”
钟若水指着程前手里的阿萨姆:“那不是吗?”
程前不满地“啧”了声,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从兜里掏出钱塞到钟若水口袋里,跑远一段距离又喊:“我要奥利奥奶茶。”
钟若水下午从校外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两杯奶茶:一杯奥利奥奶茶,一杯暴打鲜橙。
奥利奥奶茶自然是程前的,但暴打鲜橙不是给自己买的。
钟若水点完程前的奥利奥奶茶后,视线瞬间被液晶屏上“暴打”二字吸引,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小小时青野比赛时的场面。
好适合她。
虽然送不出去,但还是买了。
-
国庆回来这周,学校把学生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前三天月考,后两天运动会,属于一个巴掌一颗枣。
上午操场进行着热火朝天的各项比赛时,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没闲着,争分夺秒改完卷子,排了名次,几大张排名表正张贴在公告栏。
成绩榜旁边是光荣榜,贴着年级前十和单科第一的大头照。
时青野惊奇地发现自己踩掉鞋子的倒霉熊位列榜首,叫钟若水。
“上善若水”这个词语窜进她的脑海中。
嗯,人如其名,看起来就很善良。
光荣榜前围着些前来“仰望”学霸的同学,手指着一处:“这个女生也太拽了吧?”
光荣榜上占据数学和物理第一的少女,目光如炬,嘴角噙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下巴微微扬起,盛气凌人。
有人说:“我要是数学物理能考满分,我比她还拽,而且她中考数学和物理也是第一。”
“哎,这就是天赋吧?真羡慕啊。”
“可不是,你看,她排在年级201名,化学生物都是八十几分,啧啧,不过这文科太拉了,语文才刚刚及格,理科好得和文科差得都令人发指。要是不算文科,肯定进前三十。”
时青野拉着童文宜的袖子悄悄退出人群,童文宜做出一副记者要采访她的模样:“请问当事人对同学们的评价有什么想法?”
时青野也配合地装腔作势一番,抑扬顿挫:“同学们的赞美我欣然接受,不过,比起天赋,我的成绩更多的是我努力的结果。”
童记者赞同地点点头:“时同学再接再厉,争取下次霸榜。”
时青野明知不可能,抄着胳膊,嘴里叫嚣着:“早晚的事儿!”
童文宜听了,作势要锤她:“你就不能谦虚点?”
时青野嘻嘻哈哈侧身一躲,童文宜便追了上去。
熟悉的背影越跑越远,脚步如同栖息在榕树上的小鸟,轻盈松快地掠过地面。
似乎有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从时青野的口袋滑落。
钟若水本想喊住时青野,可距离太远,声音小了应该听不见,声音太大,肯定会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钟若水大步向前,留给小道上的同学们一个急促的身影,赶在别人走来前,捡起了一张半旧不新的校牌。
校牌中央是一张白底证件照,下方是姓名栏和班级栏。
短短两行字时青野就展现出了本人不俗的书写能力。
医生需要特意练习,而时青野的字天然地属于权威医生那个门派。
幸好捡到校牌的是自己,如果换做其他人,可能就不能物归原主了。
那么,是不是明天又能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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