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若邻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选择北京,不言而喻。
半年前的日记事件,只有吴之遥和姐姐知道。作为母亲,吴之晴有点担心若邻去北京后再跟舅舅接触会生出麻烦。吴之遥虽然也有类似的顾虑,但毕竟,他已经和若邻开诚布公地沟通过,既然有了4年的约定,他也该坦然面对一切。再说,若邻在北京上大学,他还能照顾她,看着她,如果去其他城市,他反而有点不放心。
八月底,姐姐吴之晴送若邻来北京,之遥去机场接她们。本来他的女友秦越也要去,但他以行李多为由拒绝了。若邻也不愿意住在他们公寓,吴之遥就帮母女俩在学校附近订了酒店。秦越坚持晚上要在家吃饭,她知道,之遥对这个外甥女很是疼爱。这个邀约是无法拒绝的。
在机场,吴之遥竟然有一点小期待。这个一直待在苏州的小姑娘,现在要来到北京。来到他曾经上大学,现在又延续事业的地方。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白色碎花衬衣、卡其格子半裙的若邻。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半年不见,若邻似乎又长高了些,乌黑的长发被扎成两个随意又轻俏的辫子。她推着行李箱走在母亲身边,目光中带着初到陌生城市的新奇与谨慎。
“姐,若邻,一路辛苦了。”他快步上前,自然地接过两人的行李。
去市区的路上,若邻安静地望着窗外。北京的天空比她想象中要蓝,高楼林立间,偶尔能看见老北京的胡同灰墙。
“记得你第一次来北京,才10岁。”吴之遥从后视镜里看她,“在长城上非要我背,说不背就不走。”
“可不是嘛,那一次吃糖葫芦,把一颗大牙都给崩下来了。”吴之晴在一旁笑着补充。
若邻不好意思地一笑:“那时候小,不懂事。”
她记得那年,一家人到北京来旅游。舅舅带他们去爬长城、逛胡同,还到舅舅的大学去参观。不过那时她还小,对北京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只记得舅舅给他买的糖葫芦,以及舅舅学校高大的树木。对北京,她既陌生又熟悉。小时候,自从舅舅到北京去求学,她对北京就有着特殊的感情。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只因为舅舅在那里。后来舅舅留在北京工作,她感觉北京真幸福,可以一直留住舅舅。如今,她终于也来到这里。她觉得整个北京城,仿佛往外放着金光。
秦越对这顿晚餐很是重视。不会下厨的她特意从五星级酒店请来厨师,准备了一桌精致的江南菜。公寓在她的监督下被阿姨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花瓶里的插花都是新换的。
“姐姐,邻邻,快来坐,路上累了吧?”秦越热情地招呼,给母女俩递上刚沏好的热茶。是蜜香型的金骏眉,若邻最爱喝的茶。
若邻礼貌地微笑:“谢谢秦越姐姐,给您添麻烦了。”
“若邻,要叫‘小舅妈’,不要叫‘姐姐’,乱了辈分。”妈妈在一旁认真地说。
吴之遥摘手表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
“哎呀,没事没事,就叫‘姐姐’挺好的,显得我年轻。”时年30岁的秦越,优雅成熟,是团队里最年轻的骨干成员。三年前,在国外读博即将毕业的她与出差的吴之遥相识,因为共同的学术爱好,产生了共鸣。从高中就在国外上学的秦越,独立自信、开放包容,对在外企工作的吴之遥来说,再合适不过。本来按照家里的计划,她会留在国外发展。但为了这份感情,她放弃了国外优越的条件,回到北京。
席间,吴之晴不时夸赞秦越的周到,话里话外暗示着对这段姻缘的认可,说弟弟有福气,找到这么好的对象。秦越就开玩笑说:“邻邻才优秀呢,小小年纪就把全国书法大赛的奖项拿了个遍,又长得这么漂亮,不知道进入大学,多少男孩子追呢。”
“她才那么小,不要说这些!”吴之遥突然变了脸色,给姐姐盛了一碗汤。
姐姐赶紧打圆场说:“是啊,邻邻毕竟还有两个月才过十八岁生日。这以后在北京上学,还要劳烦你们帮我看着点。大学里的男孩子,可不像高中那么单纯。”
秦越道:“放心吧,姐姐。邻邻那么乖巧听话,相信她自己也有分寸的。”
第二天,吴之遥和姐姐一起送若邻去学校报到。他已经准备好一些必需物品。本来想给若邻在学校旁边租一个公寓,但又担心不安全,所以还是决定让她住学校宿舍。吴之遥在北京有些关系,上午把一切安顿好,中午,他就约了学校的校领导和若邻的系主任一起吃饭。席间,他得体地拜托他们多留意一下若邻。若邻成绩优异,品学兼优,书法天赋极高,校领导也很赞赏。
“吴总的这个外甥女可不简单啊。”系主任笑着说,“去年的全国书法大赛,她的作品可是被王大师亲口点赞,这是多大的荣誉!”吴之遥的企业去年曾与他们系合作过一个科研基金项目。
吴之晴离京前,特意约弟弟单独见面。
“之遥,邻邻就拜托你了。”她欲言又止,“但是……她……”
“姐,我明白。”吴之遥打断她,“我有分寸。”
“秦越是个好女人,你们也到了该定下来的时候了。不要耽误别人,也别耽误自己。”吴之晴轻叹一声,“邻邻还小,以后会有她自己的人生。”
送走姐姐后,吴之遥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手机里存着若邻发来的第一条北京定位,就在他公司附近。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秦越的来电打断了他的沉思。
“晚上爸妈叫我们回家吃饭。”秦越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柔,“说是有事要商量。”
他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秦家住在学院路那所有着浓厚学术氛围的老家属院里,红砖外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在夏末的晚风中轻轻摇曳。开门的是秦母,系着一条素雅的棉布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她亲自下厨,可见对这顿饭的重视。
“之遥来啦,快进来坐,就等你们了。”秦母笑容满面地招呼,眼神里是长辈特有的慈爱,“老秦在书房接个工作电话,马上就好。”
餐厅里飘着家常菜的温暖香气,是精心准备的江南风味。秦越正在细致地摆放碗筷,平日里负责这些的保姆今天并未出现,营造出一种纯粹的家庭氛围。
这顿饭开始时吃得格外安静,只闻碗筷轻碰的声响。秦母不住地给吴之遥夹菜,嘴里念叨着:“尝尝这个,是按你上次说的,多放了点糖。还有这个清炒虾仁,小越说你喜欢。” 秦父则偶尔询问几句他工作上的近况,话题谨慎地绕开了核心。
直到饭后,大家移步到客厅,秦母端上沏好的龙井茶,清雅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秦父这才放下茶杯,神色变得郑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透有力。
“之遥啊,你和小越交往,这一转眼也快三年了。” 他略作沉吟,观察着吴之遥的反应,“你看,你们两个年纪也都不小了,事业也稳定。对于未来,有些事情,是不是该提上日程,好好考虑考虑了?”
坐在一旁的秦越,闻言低下头,抚摸着茶杯的边缘,目光却悄悄抬起,飞快地瞥了吴之遥一眼,带着询问与期待。
吴之遥认真地听着秦父的问询,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有一丝惶然。
秦母适时地接过话头,笑容亲切,语气却多了几分语重心长:“按理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做父母的不该过多干涉,也相信你们有自己的规划。不过,我和老秦就小越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们的心头肉。我们年纪也大了,都退了休,就盼着她能早点安定下来。说句实在话,我们也想早点抱上外孙,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秦越是他们夫妻二人年近四十才得来的独生女,自幼被视为掌上明珠,精心培养。对于吴之遥这个未来女婿,无论是家世、人品还是能力,他们原本都是极为满意的。但眼见着两人交往时日不短,感情也看似稳定,吴之遥却始终没有主动、明确地提及婚事,二老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毕竟,女儿在国外深造多年,条件如此出众,虽然他们并非古板之人,但中国家庭终究还是讲究水到渠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客厅里那架老式挂钟的钟摆规律地左右晃动,发出清晰的“嘀嗒”声。吴之遥的目光掠过秦越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睛,掠过秦家父母慈祥却难掩迫切的笑容,最后落在了窗外沉沉的、望不见底的夜色里。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伯父,伯母,是我这个做晚辈的考虑不周,欠妥当了,劳烦两位长辈为我们操心,实在过意不去。”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其实,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有考虑过。只是,我参加工作也才四年时间,目前还在集团里边做边学,积累经验。男人当以事业为重,我想再过几年,等时机成熟,我还是希望能创立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等到那时,根基稳固,我才能真正给出一个像样的、负责任的承诺。”
这个回答既表达了尊重,解释了缘由,又巧妙地为自己留下了缓冲的余地。秦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欣赏年轻人的事业心,但作为父亲,也有自己的考量:“男人有事业心,想闯出一番天地,这是好事,伯父理解也很支持。但是之遥啊,成家与立业,未必就是冲突的两件事。有时候,成了家,有了稳定的后方,反而更能心无旁骛地去拼搏嘛。你看我和小越妈妈,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爸,妈,”秦越突然开口,抢过了母亲似乎想要补充的话头,她脸上带着体贴的笑容,语气轻快,“我和之遥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会安排好的。他都这么说了,肯定有他的规划和考量,你们就别太担心了,给我们一点空间嘛。”
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看见女儿明显维护的态度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姿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客厅里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下来,但某种无形的压力却并未完全消散。
回去的车上,秦越一直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光,沉默不语。直到车子平稳地停在车库,她才在昏暗的车内光线里,轻声问道:“之遥,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没准备好?”
虽然灯光昏暗,但依旧映出了她的眼神,那里面有探究,有理解,也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失落。吴之遥看着眼前这个陪伴自己三年、始终得体包容的女人,想起她的种种好处,心中不可避免地泛起一丝愧疚。
他沉吟片刻,决定将话说得更明确一些:“秦越,我不瞒你。我其实……认真想过,可能想过了三十七岁以后再正式谈结婚的事。”
“三十七岁以后?”秦越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解,“为什么要等到那么晚?现在和四年后,对你而言区别很大吗?”
“可能男性和女性对婚姻的期待和时间规划确实不太一样吧。”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投向车前方浓重的夜色,语气变得有些义正言辞,“作为一个男人,我更想等到自己真正意义上事业有成,闯出一番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的时候,再郑重地跟我心爱的女人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我认为,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一个男人才能给得起足够厚重、足够有分量的承诺。否则,在自身价值尚未完全实现之前就贸然承诺婚姻,某种程度上,是对对方的一种不负责任。”
事业有成?秦越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吴之遥年仅三十三岁,就已跻身全球知名集团SVP,手握实权,年薪惊人——这还不算“事业有成”?难道非要自立门户当上CEO,登上《时代》封面才作数?她并非不了解他的抱负,但此刻,这个理由听起来却更像一个精心包装的拖延借口。
她没有将这些质疑说出口。她骨子里虽有传统女性对稳定关系和家庭生活的渴望,但归根结底,她也是一个有着独立事业和强烈自尊的女人。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一再追问,那会显得她好像非他不可,急于把自己嫁出去似的。
这一刻,车厢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一个理由,一个追问,都消融在北京初秋微凉的夜色里,但某些裂痕,却已悄然滋生。
而吴之遥给若邻的四年之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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