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骨衙(5)

入夜,后院偏远的石墙边,任务者围聚在一起交流第一日所获取的信息。

“格老子的,整个下午都被使唤着抄录那些诉状批词,连个书房门都没能出,什么线索都没找着。”一个身材矮小臃肿,下巴长满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揉着发疼的手腕,咬牙切齿地抱怨起来。

其他人所说的话也大差不差,都提到下午被县衙里的人差遣办事,只剩下始终面带笑意满脸闲适地倚靠在墙旁的祝学清,以及剩下三个还在沉默的人。

“我家里有权有势,走后门进来这里,那些差役也不敢使唤我。”祝学清不觉自己正在拉仇恨,轻松地将这能让人气得牙痒痒的话说出口,成功接收到几道带着怨气的目光。

一直认真听他们说话的傅苗昭心里默默在流泪。原本以为大家都是盲目无方向地自行摸索,没想到小丑竟是她自己,其他这些各有身份的人都被县衙里的“前辈”得以妥善安排,以便为日后正式上岗铺好路。

而像她这种贫苦读书人,注定要在这场选拔中充当炮灰。

谢璃盯着她哭丧的脸,语气平淡却是在宽慰:

“我们是被安排做关于书吏的活计,只是一旦涉及任务的事宜,那些NPC就讳莫如深不肯透露半分。而你这身份虽未被县衙里的人放在眼里,不过也代表了你行动比我们自由。”

“我们还得在NPC眼底下老实干活,不能轻易离开。”

这般想来,他们背后的每个身份都各有利弊,还是需要多配合才能顺利存活通关。

钟铭也在这时开口:

“今日我们基本没有做出触发厉鬼的行为,所以今夜厉鬼若是找上门,大概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有问题而被厉鬼怨恨。比如我原本是在这衙门中做着些给书吏打下手的活,参加这次选拔是为了能够借书吏身份更好地晋升仕途,今日几位礼房的老书吏也明里暗里表示会好好关照我,让我顺利被提拔。”

“这样的举动也明摆着让选拔不公平,厉鬼不会放过我们的。”另一位与他是同样身份性质的娃娃脸女生苦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那我背后的宗族势力垄断县衙里的一些岗位来借此方便族中办事,我能当成书吏的手段也不光明磊落。”谢璃低敛着眸,得知自己处境危险也没太多情绪波动,如同阐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语气轻飘飘的。

祝学清之前已经从傅苗昭那里获取了自己身份的相关信息,他大概是为了躲避苦役而让家里贿赂衙门里的人,从而得以承接书吏这种不用干苦活的役。

“你们这几位穷苦读书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触发厉鬼的条件了。”他的视线扫过傅苗昭、云莱以及虽站在角落,但那张过分张扬漂亮的小白脸仿佛在人群里会发光的少年,语气带了些调侃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听到这里,傅苗昭提不起什么精神,眼睫如蝴蝶轻盈的翅膀一般飞速颤着:“我今晚怕是不好过了。”

同时得罪厉鬼与汪大人,她今夜估计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并没有留意到那个与她相同身份的少年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眸光。

李暮辞是一个老玩家,平日里行事乖张独来独往,不喜欢与别人抱团行动,在这个副本里获得的身份倒是让他挺满意。而傅苗昭当时被汪大人追逐逃亡的狼狈情形,也被路过的他落进眼里。

虽然有些惊异,却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他也想看看这个新人能撑多久。

没想到居然还真让她活着从怪物手里逃脱了,这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也让他生出了些许好奇,好奇她还能走多远。

可别让他失望才好。

还没等众人讨论出个所以然,那位一开始给他们分发任务的老人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苍老的嗓音凉飕飕的,比不经意飘入衣袍里的晚风还要阴冷:

“各位今日辛苦了,休憩时间已到,请回到各自房间里,直至明日辰时前都不可随意离开房间,否则后果自负。”

傅苗昭稍微眯着眸,心态挺好:这县衙不给他们提供吃食,但住宿的地方却安排好了嘛,不至于让她今晚露宿街头。

思绪正乐呵呵地飘忽着,旁边的谢璃将她唤了回来,对这个眼眸里透着无辜与懵懂,看起来需要被人好好照顾的小姑娘,难得多了些恻隐之心:“副本里尤其是夜晚必定分外凶险,你自己要小心些。”

“田野”里有限制,诸如防身道具之类的商城物品只能自用不能转赠给别人,谢璃哪怕想多帮衬些也爱莫能助,只能让她自求多福。

云莱身形高挑,站在傅苗昭面前颇有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她环着双臂,语气却挺柔和:

“你要是担心不能平安度过今夜……不如我将你打晕,让你在睡梦中也许能躲过一劫?”

“这提议不错。”祝学清用纸扇戳了戳傅苗昭单薄的背表示赞同,说不定这样做还真能逃避厉鬼攻击存活至天亮呢。

他断然不会说出自己心底其实存了些让她充当小白鼠的恶劣心思。

傅苗昭又婉拒这个提议,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比起在梦里晕沉沉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死,我还是情愿清醒地直面恐惧与未知。”

“这样的话,即便是真的死去了,也能当个明白鬼嘛。”她弯着眼,笑得很乖。

却让人更加心生不忍。

傅苗昭的房间安排得离云莱与谢璃所住地方都有一段距离,在回房前,这两人难得各自对她多叮嘱了些话,直至打更人的声音自县衙外穿透进来,她们才放她回到屋里。

“没想到你居然有如此热诚的一面。”云莱挑了挑眉,美眸里含着戏谑的浅淡笑意。

“彼此彼此,”谢璃微微勾起唇,与她相视一笑,褪去身上不少清冷色彩,被淡淡的月光光晕笼罩着,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

一踏进房中的傅苗昭还没来得及将准备好的糕点放下,便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房间的空间挺宽敞,梳妆台、漆木书桌、座椅与衣柜都已经摆设好,只是那张供人睡觉的床,居然直挺挺地摆放在房间正中央,再加上无风却自动飘拂的白色床帘与幕布挂在上面,给人的观感有点像……躺在棺材里。

她打着哈欠,身体传来浓重的困倦感,哪怕觉得这床摆放的位置和形制有多诡异,她都只能选择躺在上面睡觉。

不过在这之前,傅苗昭还得强撑着将沉重的眼皮睁开,将那些糕点取出来摆放在门前与床边,然后在那里分别放一个花瓶,如果汪大人半夜溜进来的话,这样做还能给她个提醒。

接下来,她将床帘都扯落下来,把它们塞进床底后,就把空荡荡的衣柜柜门打开。谢璃姐说这两个地方都是厉鬼最爱藏匿的地方,需要特别注意,她现在所做的事虽然像是在自欺欺人,却也能让心里踏实些。

搞定这一切之后,烛台上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昏黄的火光愈发微弱,傅苗昭摸了摸心脏,感觉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大概是这副破败的身体今日已到了极限。

她扶着床边慢慢地躺下,枕头是个印着彩釉的瓷枕,睡得却不舒服,只能将它放到一边,平躺着看向头顶的梁架。

就在这时,屋内最后一丝烛光被风吹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昏暗。

只余隔着薄薄窗户隐约洒入屋内的月光。

突然变得黑暗的环境以及处在这样一个提心吊胆随时会丢了性命的地方,今夜对于大部分任务者而言都是个不眠之夜,傅苗昭胆子其实也没那么大,她也该非常恐惧才对。

只是身体太差,实在负荷不了她的恐惧。

一阵细微的呼吸声在静寂的夜里并没有突兀,床上的人蜷缩着身体,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

半夜,敲门声自门外响起,傅苗昭不适地在睡梦里蹙着眉,像是在被这扰人清梦的嘈杂声困扰。

得不到回应,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大声,似是一定要得到屋内人应答为止。

她无意识地呜咽一声,揉搓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发现门外那个紧紧贴着门,被月光映照着投下模糊轮廓,身形很像谢璃,连声音都像谢璃的不明之物正焦急地开口:

“苗昭,外面出事了,你赶紧出来和我们一起会合,现在房间里不安全!”

傅苗昭吞咽着口水,手紧紧抓着薄被,吓得身体缩成一团后退到床尾,却连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谢璃姐特别嘱咐她,晚上千万不能开门,否则就是在释放一个邀请鬼怪进屋的信号。

外面的动静如此大,却好像没能惊动旁边屋子里的任何人。傅苗昭眼眸有些发红,闭上眼尽量不去看那个装作谢璃姐的鬼怪的影子。

敲门声仍在持续许久,直到发现屋里人大概是铁了心不开门,门外之物才不甘心地消失。

身影也不再出现在门前。

她悄然松了口气,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望了眼依旧空荡的衣柜以及被塞满布帘的床底,以为危机已经过去,正准备躺下,从书桌旁的墙角突然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只身形硕大的老鼠……打了个洞钻进屋里,比血还要红的眼珠在暗夜里发着亮,正与她直直对视着。

傅苗昭被吓得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因为在汪大人的身后,一位长发披散,露出半边腐烂的脸的女鬼,正在屋外那个被打破的墙洞里,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幽幽望着屋内的她。

她条件反射地胡乱拿起床上的瓷枕扔过去,汪大人这次却灵敏地躲开,瓷枕骨碌骨碌着滚落在地面上。

它愤怒地朝傅苗昭跑来,她也顾不得穿鞋赶紧下床去东跑西躲。

一人一鼠绕着床你追我赶许久,外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女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飘进来。傅苗昭哭丧着脸,看到被踩得稀烂的一地糕点与打碎的花瓶,感觉自己的小命大概真的要搭在这里。

似是玩腻了捉猎物的游戏,汪大人抬起利爪,居然硬生生地将阻拦在它面前的这张木床划破两半,然后拖着沉重的肚子,一步步往已经瘫软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往后挪动的傅苗昭走来。

猎物已经被逼到墙角,看起来弱小又无助,它满意地张开血盆般的大口,打算撕扯掉她脸颊上最柔软的一块皮肉。

却没有察觉到,傅苗昭悄然抬起胳膊,在汪大人湿腻的口水即将滴落到她脸上的那一刻,非常迅速利落地将两块花瓶的碎片扔进它的嘴里,然后双手抓住这张尖长的嘴,奋力把它合上,不让它把碎片吐出来。

爪子扑棱着在傅苗昭的胳膊上划下好几道深得见骨的伤痕,她依旧死死不肯放手,直到确认碎片落入喉咙里,才脱力地放开,瘫坐在地上。

瓷器的碎片锋利而不规则,就这样死死地卡在喉咙里,眼前这只老鼠已经顾不得教训这个罪魁祸首,捂住喉咙发出尖细而痛苦的嘶鸣声。

碎片大概是切破了它薄薄的血管,自它爪子的缝隙里不断渗出黏稠而污浊的血。

它不甘而愤恨着离开了。

傅苗昭全身都是汗水,她手上的伤已经痛得麻木,虚弱地俯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又感觉到一股让人不安的气息。

再次抬头,那个女鬼居然就这么飘了进来,站在她的面前,发出咯咯的诡异笑声。

她真的已经站不起来了,艰难地离开墙角打算爬向门边,一边爬一边惊慌失措着把地上的碎片与糕点朝女鬼乱糟糟地扔过去。

都被虚虚地躲开。

只是某一块流着红豆馅心的点心,居然不经意间砸到了女鬼的长发上,本就发质如干枯的野草般不算好,如今又被粘上甜腻的馅料而黏成打结的一团,她更愤怒了,双手不断伸长将傅苗昭的脖颈掐住,再多一分力气就能将这段纤细的脖子弄折。

傅苗昭不知道眼前的女鬼为何突然暴怒,她抬起胳膊无力地挣扎着,手上的血和点心碎糊成一团,又蹭到女鬼飘散的头发上。

随着“啊——”的一声尖叫,掐住她脖子的鬼手突然放开。

她重重坠落到地上,呼吸都断断续续的,费力而虚弱地抬眸,却发现这个女鬼居然无措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把上面的污秽弄干净?!

傅苗昭试探着开口,嗓音嘶哑得可怕:“你想让头发变得干净又顺滑吗,我姐姐从前和我提过古人用过的一个方法,只要使用过一次,不仅能护发,还能美发……”

……

女鬼居然被她的提议说得心动了,而这样导致的后果便是,大半夜的傅苗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前往厨房,忍着疼痛与困倦,把黑豆从架子上找出来泡在醋中一个小时,把它捞出来煮烂之后,加上猪油一起熬至膏状。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女鬼就这样仰着苍白而溃烂的脸站在旁边阴森森地盯着她,目光一刻都没有移开。

那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傅苗昭顶住极大的心理压力,手抖着把熬好的古方膏药倒在碗里,示意女鬼先用清水洗干净头发,然后她把这些膏药战战兢兢地涂抹到女鬼的发上。

发现自己的长发不再如同干草状,而是变得柔顺而更有光泽时,女鬼站在厨房的水缸旁神色莫测地看了她一眼,身形慢慢飘散,离开她的视线之中。

留傅苗昭望着又是一片狼藉的厨房,愧疚地叹了口气,打算明天再收拾,缓慢地拖着身子离开这里回到房间。

*

第二日一早,门边传来克制而有节奏的敲击声,云莱与谢璃都亲自过来确认她是否没事,傅苗昭一身伤地出现在门口,让她们觉得意外又庆幸。

“活着就好。”谢璃点点头,正准备再说话,一个眼熟的捕役匆匆赶来,脸色非常不善地看向她们三人。

“昨夜死了四个人,事态严重,孙师爷命我将你们所有人都带到衙神祠里进行调查和审判。”

“四个人?”傅苗昭眼底一片青黑,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这个捕役。

“其中有三个是与你们同一批来选拔书吏的人,还有一位……”他面色越发难看,“是我们的汪大人。”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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