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笼山的天阴庙是天阴真君所有庙宇中最烂的一座,却不是最冷清的一座。山脚下的人家大多穷苦,指不上谁就开始指望神明。
庙外在飘小雨,村民对着庙里冷冰冰的神像跪拜。
一位老太道:“天阴真君我的大儿子去外乡送粮食好几日未归,听人说那里涨洪了,求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老太闭眼磕头说的诚恳,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口粮颤颤巍巍地放上供桌。
桌上点了红蜡,蜡油滴在桌上瞬间凝固。微微荧光映得雕刻粗糙的神像不慈反怖。
没过多久,庙里几人逐渐散去。
庙外烟雨朦胧,人人不得真切。
“老人家你自己都要饿死了,还上什么供啊。神明真的会管你吗?”
凉飕飕的语气飘进老太耳朵里,气的她脸一阵青一阵白。
与老太同行的壮汉开口道:“武疯子我看你是真的疯!敢在神明庙前对神明不敬!也不怕遭报应!”
“哈哈哈!”一句话惹刚刚开口说话的少年捧腹大笑,竟笑出了些许眼泪,“我从不信这些。”
说完就敛了笑,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你——”
天阴真君是他们最后的精神支柱。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一切都是虚无的。现在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戳破。
老太开始抹眼泪,嘴唇微抖。在庙前他们不好发作,最后扔下一句“晦气”甩袖走开。
他们伴着细雨下山,少年在此地停留了会儿。
少年经常偷拿摆放在供桌上的瓜果供品充饥,反正放着也会坏掉,还不如被他吃掉。
某天,人间在贺新岁,很热闹。
那位少年再一次出现在天阴庙。
他满身满脸的血,眼睛哭的浮肿。手上拿着一包糕点,痴痴望着天阴真君的神像。
须臾,他把手中干净的糕点整齐的摆放在那张红供桌上。
他跪在庙里的蒲团上,声音嘶哑到失了本声:“天阴真君,我妹妹死了。死在了新岁的前一天,她才十四岁啊……”
他静静地道:“如果你真的会显灵,请保佑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他最后磕了几个头就走了,看他那样子,真害怕他从山上摔下去。
-
长笼山下有个镇,叫灯笼镇。因每逢过节都会点上漫天祈福灯而得名。
今是惊蛰,天气还没回温,水渠里的水冰得透心。
“唔,好冷……”
许尾从水渠子里爬出来,浑身湿透。至于他怎么进的水渠,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双手在打颤,眉毛都在结霜,他冻坏了。
一盏灯笼从空中落下来,刚好落到他面前。灯笼亮着光,有火。
僵着手指将灯笼扯烂,许尾凑近,温度虽低却能救命。
有农夫扛着锄头经过,见路边蹲着白白的一团。好奇上前一看,竟是个人。
“你是哪里的娃?浑身竟这般湿?”农夫声音粗哑,许尾从中听出了责怪的意味。
“我…我……”他嗫嚅着,拧着眉,“家乡发了涝灾,我被大水冲过来了。师父…找不到了……”
奈何他声音又虚又小,农夫没听全。只听得了前半段。农夫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许尾身上,自己冷着寒颤:“可怜的娃,快上我家去暖一暖。冻死了哟!”
农夫家也不富裕,三间木房加一头牛和一只大黄狗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喝点姜汤暖暖身,孩子。”农夫的媳妇很是和蔼,端来了姜汤。
许尾三两口喝完,身体也开始回温。妇人开始问他问题。
“娃娃多大了?”
“虚岁十三。”
“叫什么名?”
“姓许,单名一个尾字。因是家中最小的,所以这样叫。”
“幺儿啊,”妇人慈爱地摸着许尾的脑袋,“小模样跟个姑娘似的,叫你幺妹好不好?”
幺妹是个姑娘名,许尾一时有些羞涩,但还是乖顺地点头。
妇人越看他越喜欢,夜里和农夫合计着想将许尾留下来养大。夫妻俩在一起十几年也没个孩子,现在缘分到了,上天送了男娃子给他,农夫当然乐意。
妇人双手合十,笑的眼角堆起皱纹:“天阴真君显灵了,真的赐了我一个孩子。”
“瞧你说的什么话,”农夫也跟着乐呵,“天阴真君又不是送子观音。真君是掌四季雨水的,今年好些地方涨洪,可见不灵。”
“嘘,”妇人捂住农夫的嘴,“当心让神仙听了去,遭报应。那武家孩子不就是不信神明,报应来了,可怜他妹妹,还那样小……”
后来,许尾留在了农夫家。慢慢的镇上人也都知道陈农户家多了一个“幺妹”。
同年五月,外面阳光照进了屋。许尾穿好衣服,推开木门。
“幺妹老起这么早做甚?”
“陈阿娘,我师父说小孩子不能贪睡。”许尾轻车熟路地拿过扫帚开始扫地。
陈农户家对他有恩,还愿意留下他。所以许尾管农夫叫阿爹,妇人叫阿娘。
陈阿娘不止一次道:“你师父把你教的很好呢。”
许尾点点头,微微低下眼眸。发了那么大的水,不知师父是否还活着。想到这,他暗自神伤起来。
陈阿娘见他如此,放下手中的活计进了屋。没一会儿又出来,手上多了一个老红布包。
她把老红布包塞到许尾手上,道:“今天镇上有个小集会,你去玩玩,带上点钱。”
“不了,陈阿娘。”许尾推脱,他实在用不上银钱。
推脱再三,陈阿姨佯装生气,语气不快:“叫你拿着就拿着,听话!”
“那…好吧。”钱是接下了,但许尾是不会用的,想着存起来。
集会真的很小,没什么看头。唯一好看的只剩那一排排点亮的灯笼。
火红橙黄的灯光从街头亮到街尾,颇有一番繁华景象。
许尾在皮影戏台前停下。这里人比别处多,光是挤进前去,就用了好大劲。
戏台幕后有人道:“寒窗苦读十余载,金榜题名一夕间。大水冲坝,桥头一望,狂洪怒卷数十人。”
皮影戏讲的是五百年前天阴真君张欲表的故事,灯笼镇都很信奉这位神仙,陈阿娘也是。天阴真君也称四季天阴,掌四季雨水。
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天晴都归他管。四季稳定对农作物的影响很大,灯笼镇农户居多,怪不得此处围这么多人。
幕布上,一白衣小人不顾自身危险跳下河救人,自己却被洪水冲走。
原来这就是天阴真君飞升前的故事。众人都说真君心善,救济苍生。许尾却觉得养育他的人很是可怜,再也见不到面了。
皮影戏快演完前,许尾就偷偷溜走。留下要给赏钱的,摸摸自己瘪瘪的钱袋还是先走的好,免得双方都为难。
出门前陈阿娘说要他多玩一会儿,可这里实在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回家温书。
正想着有什么声音陆陆续续传来,许尾仔细听了听。是个孩子的声音,在说“放开我”。
沿着灯笼往前走,远离集会的地方有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小骗子,还钱!”瘦的跟竹子一样的高个抓着少年的头发往上提。
少年抿着唇,疼得眼都红了。
“放开他!”
这不是欺负人吗?
许尾急忙跑过来,推开人群,挡在少年身前。
高个被推的一个踉跄,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恶着脸也推了许尾一把:“少管闲事!”
许尾其实没什么力,就这样被推倒在地,手也擦破了,血丝渗了出来。后面的少年趁着这个空隙,撒腿跑了。
一群人见势就要追,许尾又拦在身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们。
眼见追不上了,那群人也停下来。对着许尾开骂:“奶奶的,你到底是谁啊!你知道他爹骗了我家多少钱吗?!”
许尾摇头,他觉得父母辈的事和孩子无关。
高个见拦他这个人一问三不知,顿时更火了,梗着脖子吼:“你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瞎掺和什么!!兄弟们揍他!”
“你们不能这样。”许尾试图和他们讲道理,奈何他们根本不听。他也不傻,师父说过“打不过就跑”。
“站住!!”
许尾被人追着跑离集会,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房舍稀疏也破旧。后面的人穷追不舍,没来得及想许尾一头扎进去。
旁边经过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那人突然伸出一只脚绊他一下。
“啊!”
眼看许尾就要面朝大地摔下,只听那人戏谑一笑又伸手捞了他一把。
天旋地转中许尾瞥见高个挥拳就要揍下去,吓得他赶紧闭上眼。
“唔!”有人闷叫一声,却不是他。
许尾刚睁开眼想瞧瞧怎么回事,那人又拉过他的肩把他向后提去。自己则一脚踢开扑过来的人。
几番动作下来,高个一群人累的气喘吁吁。反观那人屁事没有,还用半死不活的声腔问他们:“来玩啊,下回早点,青楼都关了。”
“你——”高个脸都绿了,他可是良家孩子,才不逛青楼那种地方。这是侮辱!
他想骂人又有些忌惮:”算我倒霉!疯子……”
说完向几个兄弟使眼色,不一会便走光了,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多…多谢你。”愣了会儿神,许尾才想起来道谢。虽然这人不算友好,但也算帮了他。
可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顾自往前走。
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许尾还是决定追上去。
“那个…我迷路了。”许尾内心有点不好意思,很拘谨地开口,“我是陈农户家的孩子,陈二你知道吗?怎么走啊……”
那人终于有了动作,伸出一只手摊开。
“干嘛?”许尾不懂。
那人轻啧一声,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问路钱。”
“哦哦,”找人帮忙是要有所表示,师父教过的。看了看自己的钱袋,有些少。
“就这么多了……”许尾声音很小,双手奉上钱袋。
那人接过钱袋掂了掂,似乎不太满意。
“可以告诉我怎么走了吗?”许尾问。
突然,那人转变态度,一脸漠然地摊手:“我不知道啊……”
“什么?”许尾有些生气了,这不是耍人吗。这些钱可是陈阿娘帮别人浣衣换来的,不能就这样被坑。
“还给我!”想着他就拧眉就去抢,却抢不过。那人比他大一两岁,又比他高。
意识到对方把他当猴耍,既没有带路也没有还钱的意思。许尾跑到他前面把他拦下,对他道:“你这样做好玩吗?”
“好玩啊。”那人微眯着眼,扯出一抹笑。
许尾就像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从脚冰到手指。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莫名让人厌烦。
那人说话漫不经心,却浑身锐气。上挑的眼尾,微翘的嘴角。让他联想到那年雨夜抓伤他的那只野猫。
他给野猫吃食,野猫却抓伤了他。
谁也没再说话,许尾沉默地跟着他,不远不近。反正找不到家的方向,那就跟着他,找机会把钱抢回来。
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突然停下,伸手在他脖颈处抓了一下。
许尾抬头,很谨慎:“干什么?”
“不回家?那好,跟我走,我把你卖了?”
闻言,许尾看向前方。是熟悉的街道,陈农户家就在前面。
“要帮人就直说,别让别人在心里骂你事后又觉得对不起你!”许尾望着他,又道,“没意思,但是谢谢你。”
那人最后是什么表情,许尾没看。刚到家门口陈阿娘就打着灯笼出来:“哎呦,可回来了。急死我了!差点就要找你去了!”
“对不起,我贪玩了些。”许尾主动揽错,没再说别的。
陈阿娘爱怜的看着许尾,孩子贪玩是常事,她只是担心。
突然她发现什么惊讶道:“你这孩子,怎么把钱袋放在后颈兜着?丢了怎么办?”
看着陈阿娘把钱袋拿下,许尾才明白为什么最后那人要抓他一下。
日子就这样过着,许尾也没觉得无趣。每天帮家里干点活,倒也满足。自己从小就没了父母,陈农户家倒弥补了他的遗憾。
“多吃点,长个!”陈阿爹笑嘻嘻地夹菜给许尾,接着便和陈阿娘唠嗑。
“高财主家起火那事你怎么看?”
陈阿娘也没避讳,直接说起来:“很怪,火是半夜起的,偏偏就烧了高财主那屋。就这么活生生把人烧死了。听说武家那个还搬了张椅子在门前拍手笑呢,说是报应。可太瘆人了。”
许尾也知道这事,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
灯笼镇最有钱的财主高氏家里昨夜突然起火,正值夏季,木屋干燥,有点火星就容易冒火也正常。
可这场大火起的怪异,燃得快,一瞬间就烧了起来。
当时高家全家上下都在叫救命,离得最近的王百户赶过来就看到有个人坐在高家门口,笑着拍手。
活像厉鬼索命,王百户一下就吓晕过去,不醒人事。
动静之大,镇上都传遍了。纷纷起床来看个究竟。看热闹的人大多都被门口坐着的人吓一跳,后面衙役就把人带走了,现在也没出个结果。
镇上的传言分两种。一种是谋-杀论,说火是武家故意放的,目的是报复。要不然武家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出现在高家。
第二种是报应论,说高财主仗势欺人做恶太多,冥王看不下去,叫无常索命来了。
“阿娘阿爹,武家那个叫什么名?”许尾问。
陈阿娘回他:“叫武初春,他有个妹妹,年前死掉了……”
陈阿娘还想说,却被陈阿爹打断。他放低声音道:“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糊涂!”
“呸呸呸!”陈阿娘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妥,连忙闭了嘴,转移话题。
陈阿爹嘱咐许尾道:“幺妹啊,他要是放出来了,少和他来往。”
许尾不解,想问为什么。但他知道问了也没人会说。
过几日,武初春果真被衙役放了。县衙把这事归于天灾,不是人为。虽然县衙贴了通告,但镇上还是有人议论。
三年后。
镇上来了一杂技班——居家班。灯笼镇没什么好玩的地,杂耍对他们来说就是猴子出了山,见什么都新鲜。
刚开始居家班的生意很红火,后来慢慢淡了下来。
晚上,陈阿爹对家人道:“那个杂技班啊我去看过,刚开始是新鲜,后来也没什么看头。他们那个团长,凶!也不知道为啥不叫班长……”
“幺妹他娘,”陈阿爹拍拍陈阿娘的手臂,小声道,“我昨晚跟你商量那事怎么样?”
陈阿娘:“我没啥子学问也不懂其中门道,你们觉得行就行。但我不建议你带头。”
这三年水患愈发频繁,天阴庙门槛都被人踏破了。水该涨还是涨,有人提议在镇上合力建个粮仓。往高了建,免得粮食受潮发霉。镇上的农户推举陈二来带头。
听了陈阿娘的话,陈阿爹垂眼思考着。干了大半辈子农活,他只想踏实度日。可天不许人愿,常年的水患淹死了好多庄稼,天气潮湿粮食也不易保存。
这个粮仓,建好了是功,建不好就是罪。
见他们沉默不语,许尾突然道:“这世上很多事总要有人去做,既然他们选了阿爹,为何不去试试?”
陈阿爹又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应下了这事。
翌日,陈阿爹带来一张印满红手印的油纸,上面写满了名字。
“誓约书也写下了,都摁了手印。风险我也跟大伙说了,都说愿意。应该没什么问题。”
说着,陈阿爹拿来一个算盘:“幺妹儿,你读过书会算术。你算算要多少木材和钱财。”
粮仓打算建在长笼山东南角,太阳最先升起来的地方。
全镇农户的粮食都放在那,粮仓面积也大。
许尾算了算,至少不少于三十两银子。农户们凑齐了钱,就准备开始建。
这些天陈阿爹一直在忙建粮仓的事,几乎连家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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