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不行吧,还非要建!现下出事了吧!!”
“都是那陈二弄的木材。挨千刀的东西!害人啊!”
“这雨怎么下的没完没了!日子怎么过啊……”
“不好了!有人跳河了——”
前不久建粮仓时出了事故,用来承重的那根柱子断了,粮仓塌了,压死了好些人。
他们把错都怪在陈阿爹身上,说是他找的木材有问题。越说越玄乎,最后竟然说他与卖木材的勾结,合起伙来骗大家的钱。
没有人想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只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这件事的责任。因为他们承担不起,就让带头的陈阿爹来承担。
“还钱!”
“陈家还钱!赔命!!”
下着大雨,无数小石子打在许尾身上。卖牛的钱被一把夺过,他一脸木然地看着他们。
石子敲破了头,温热的鲜血流淌下,冰凉的脸上慢慢有了温度。
谩骂还在继续。无数扭曲的人脸当中,许尾看向人群不远处戴着雨笠的青衣人——武初春。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才慢慢散去。许尾站在原地,被打的满身是伤。
天空乌云密布,大雨继续下,冲涮着脸上的伤口。血糊到眼睛里,不清的视线中有个人影越来越清晰。隔得近了,还闻到丝丝雾气。
雨声中夹杂一声很轻的笑,听不太真切。
须臾,武初春的手扶上许尾的脸颊,避开伤口滑落至嘴角,一时说不上是手更凉还是脸更凉。
指腹一用力,抹去许尾嘴角的血渍。看着手上染上的鲜血,武初春一笑,伸舌舔了舔,一股腥甜。
目睹一切的许尾双眼倏地睁大,看着他,眼底满是复杂。良久才惊慌开口:“你不觉得脏么?”
武初春却是嗤笑一声:“你比我干净。”
解下雨笠戴在许尾头上,武初春没说什么,脸上也没个表情。
反倒是许尾神情恹恹:“我已经淋湿了,不需要雨笠。你给我又有什么用?”
武初春:“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他们明明知道后果,也愿意承担。为什么出了事就不一样了?”
武初春没有回头,懒洋洋留下一句:“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
我知道么?
许尾是知道的。
陈阿爹死了,陈阿娘病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实在是拿不出钱来赔给大家。
这天又有人来敲门,叫嚣着还钱。许尾开了门,有人道:“我也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也不为难你一个小孩子。把欠的最后十两还了,我们就不来了!”
“这不是为难是什么?”陈阿娘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着以前朝夕相处的邻居心里泛苦。
“阿娘,你先进去我能解决……”许尾挡在她前头,搀扶她。
陈阿娘换了一口气,安抚性地拍拍许尾的手背,对外面的那些人道:“我承认,木材出问题是陈二的错。但他是被骗了啊!这才买的朽木。该补偿的也已经补偿了,我们陈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说得太急,陈阿娘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了些血。
“阿娘!”许尾都急哭了,眼眶红通通的。
陈阿娘继续道:“哪家有困难我们没帮过?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别说这么些没用的!我儿子就是你们害死的!我们可怜你,谁可怜我儿子!!”
门外的人各说各的,嘈杂一片。许尾低着头,手慢慢攥紧。忽然再抬头时,眼里泪水已干。
“出去。”许尾道。
没人理他,便又说一遍:“出去。”
有人听到了,扯着嗓子道:“你一个小孩怎么跟大人说话的!真是没教养……啊!”
许尾被逼急了,冲动之下拿着扫帚赶他们走,嘴上喊着:“出去出去都出去!”
他从来没做过这么不合乎礼数的事情,师父一直教导他为人要知礼。偶然一次的发泄让他心里好受的多,生出了某种异样的情绪。说不明,理不清。
门一关,所有声音隔离在门外,他们边撞门边骂。许尾抵在门上,这些天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他大声喊:“别敲了!钱我会想办法还你们的!别敲了!!”
没人听,没人理。陈阿娘咳的越来越急促。心里乱成一团,许尾闭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又坚定起来。
用水缸抵好门,自己扶着陈阿娘进屋:“没事的,我会想办法的……”
“幺妹啊是我们拖累了你,”陈阿娘望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痛心道,“你走吧……”
“我不走!”许尾说得很肯定,眼神透露着一股坚毅,“我要留下来。”
陈阿娘摸摸许尾的脸颊,欣慰一笑:“你是个好孩子……”
看着空当当、四面透风的家,别说还钱了,陈阿娘的药钱都凑不出来。
这天晚上,又有人来敲门。长时间的骚-扰,许尾有些不耐烦了:“都说了会还钱——”
“是我。”
咔吱,打开门。浓重的暮色压的人喘不过气,看清来人许尾没有说话。
武初春也不说话,把钱袋塞给他转身欲走。
“哪来的?”许尾倏地抓住他。
“偷的。”
“我不要。”
武初春转过身,双手虚空握了握。笑着道:“骗你的,我自己赚的钱。”
听到不是偷的,许尾才收下:“我会还你的。”
“拿什么还?”武初春只是随意一问,许尾迟迟没说话,也知道他还不起。
甩开许尾的手,望着漫天黑幕。武初春突然语气正经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
不需要许尾的答案,他又顾自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是个执拗的人,放心,我给你的不是黑心钱。”
武初春走后,许尾有些懊恼,他承认刚刚有那么一瞬,没有把武初春往好的地方想。
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敲门。很清亮的女声道:
“我是居家班的!我们团长凑了些钱出来,要我拿给你。不用还!”
当许尾开门时,人已经走远了。或许应该早点出来,还能见上一面,当面道谢。
陈家还清了所有“欠债”,但陈阿娘最后还是走了。留下的房子被陈阿爹的弟弟抢走,他们说许尾不姓陈不应该住在这里。
许尾倒不在乎这些,将陈阿娘和陈阿爹葬在一起。无地可去的他开始跟踪起了人,对象是武初春。
虽然武初春这个人在镇上人缘不好,脾气也怪。但他帮过自己,也算是不坏。
许尾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难免生疏。
武初春早上在街上闲逛,哪里有人吵架哪里有他。
许尾:“……”
中午他去了天阴庙,原来这样的人也信奉神明吗?临走前许尾也对着神像拜了拜。
下午武初春去到长笼山上最西的一角,那里有个小坟堆,他在那处坐了好久。
许尾头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伤心,这应该是他妹妹的坟堆,他们兄妹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武初春起身离开,许尾才敢过来看一看。墓碑上只刻有一个名字:武冬玲。
朝坟堆鞠一躬,许尾跟着下山。天已经擦黑,他躲在人群中。武初春走至菜摊前,看样子是要买菜。
“鸡蛋怎么卖?”
摊位小贩一见是他,态度明显不热情,咂咂嘴道:“一文钱一个。”
“哦。”
在一筐鸡蛋中,武初春挑挑拣拣拿了一个最大个的。
小贩又不乐意了:“哪有买蛋就买一个的!像话吗!”
武初春抛给小贩一文钱,“一个一文,卖出几个钱都一样。”
“哎你……”小贩招手无果,在后面骂骂咧咧。
天上挂了几颗星,许尾还跟在武初春身后。房屋稀疏的山坡上,只有几间房屋。
武初春进了其中一间,开门时停顿了一下,脑袋微微一偏。许尾以为他要回头,连忙往树后一藏。再看时,人已经不见,只剩那扇木门没有关。
他背靠大树,低头看着脚尖,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其实他和武初春没什么交情,也没说过几句话。但在灯笼镇唯一能叫得上名字的,也只有他。
烟囱冒起炊烟,许尾捂着肚子慢慢蹲下,真的要饿死了。他不止一次扭头往同一个地方看,快纠结死了。
“许~尾~”
好酥麻的叫声,叫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尾寻声往后看,表情怔怔的。不远的房屋下打开了一扇窗,武初春探出头来,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朝他招手,脸上带着笑。
许尾眨巴两下眼睛,视线上移。空空如也,没有写“青楼”两个字。
拍拍两颊,强迫自己认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试探性地走进屋,许尾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上。”这时的武初春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他在木桶里拿了碗,把它放水里过一遍才盛饭。
许尾已经认清自己没有跟踪人的天赋,他仰头打量着这个小屋。比陈阿爹家的还旧,四处透风。很难想象难熬的冬天该怎么过。
小方桌上只有一盘白菜和一个煎蛋,蛋应该是晚上刚买的。
许尾咬了一口白菜,食不知味地咽下去。武初春用手敲着桌面,一直盯着他,他有些紧张。
内心挣扎一番,许尾鼓起勇气准备第二次夹菜。谁知慌乱中手一抖,白菜掉在方桌上。
掩饰掉内心的慌张,打算把掉在桌上的白菜夹起来。突然,一双筷子钉在白菜上,许尾吓得一抖。
“胆这么小?”
对上武初春戏谑的目光,许尾迅速收回手,低头扒白米饭。
过了会儿,他看到武初春把煎蛋往他这里推,意思很明确。
许尾很感激他,却没接。摇着脑袋道:“我不要。”
语毕,像是料到会是这种回答,武初春恹恹地用筷子把煎蛋分成两半,自己夹走一半:“我不养兔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许尾只能把蛋夹走。煎蛋很香,许尾眼睛亮了亮。又怕人觉得他口是心非,就又垂下眼睑。弱弱道一句“谢谢”。
武初春掏掏耳朵,故意装聋:“你刚刚有说话?”
许尾一抿嘴,大着声音喊:“谢谢!我说谢谢你!!”
没料到许尾会是这种反应,武初春大笑起来。
许尾看着武初春笑了很久,笑的出了眼泪。他一直觉得这个人不能用表情来揣测心情,或许就像镇上人说的那样,他是个疯子。
终于笑累了,武初春停了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垂着眼平静地吃着饭。
面对这样喜怒无常的人,许尾心里有些胆怯,身体紧绷着。
好不容易吃完饭,本来想去洗碗的许尾却被武初春一把揪住拎到角落。
“站着,别动。”话里没有任何情绪。
就这样,许尾就呆愣愣的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双手不安地搓着衣服,头一次感受到寄人篱下的恐慌与小心翼翼。
见武初春事都做得差不多了,他才小声问:“我能动了吗?”
武初春头一歪,目光遮掩不住的兴奋,语气玩味:“你为什么这么听话?”
“……”许尾哑然,说不出反驳他的话。僵着四肢走了两步又不知道干嘛,索性回到原地,一个人生着闷气。
没一会儿,他道:“你要学会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
“哦,”武初春没什么兴致地听,“你尊重我,我就得尊重你吗?”
许尾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正常人都是这样的!”
“你也知道我不正常?”话落,武初春突然逼近,许尾被他逼到墙角,无路可退。
“不正常你跟踪我?也敢跟我回家?”
许尾后悔了,非常后悔。近在咫尺的脸看上去没有任何瑕疵,一双眼死盯着他,眸子黑而深如同漩涡。
他吸了吸气,眼神闪躲惊慌,手指不自觉的去抠墙缝。整个人紧张的不行,说话语无伦次:“我…才…嗯?……我才十六岁……”
武初春愣了一下,又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两人距离拉远:“原来你什么都懂啊,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腾”地一下,许尾脸就红了。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红透了的脸蹲下。
他的模样有趣,武初春头一次起了逗人的心思。对窝着不动的许尾调笑:“你听过还是看过?看的图还是文字……”
“别说了……”太丢人了,他只是一下想岔了而已,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然而武初春没有要停的意思,还在继续。不仅如此,还笑着给他举例子。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武初春!!”越听越羞耻,许尾一个激动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把武初春的嘴捂上。
终于安静了,许尾哈着气,脸还是红的。由于家里地方不大,他这一扑就把武初春扑到了桌边。
手心不断有热气呼出,弄得他有些痒。他和武初春商量:“我放开你,你答应我不说?”
武初春眨了两下眼,同意。
放开后,他果然没有再说话也没搭理许尾。许尾就静坐着,想想刚才发生的事他有不对,于是道:“我没有说你不正常的意思,抱歉。还有,谢谢你收留我。”
武初春闭眼靠在窗边吹冷风,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等了会儿没有回答,许尾继续道:“我要叫你什么会显得比较尊重你?”
这回他听见了:“叫爹。”
“……”
许尾:“你这人好没意思,说话夹-枪-带-棍的。”
武初春朝门边一望:“门在那。”
“什么意思?”许尾发现他们说话总是聊不到一起去,就比如现在,他根本不懂武初春的意思。
轻“啧”一声,武初春偏头看过来,目光冷冷:“我这人就这样,不喜欢就走!懂了么?”
许尾摇头,说出内心想法:“我不走,说不定我会死在外面。”
“外面每天都在死人,多死你一个不会给谁成为负担。”
虽然知道武初春说话不讨人喜欢,但是听到后许尾还是不太开心。
咬了咬嘴里的软肉,想了一个新称呼:“我叫你哥哥…行吗?”
哥哥?
久违的一个称呼让武初春思绪飘远,望着许尾黑白分明的眼睛,皱了皱眉。
“许尾,”武初春叫他。
“嗯?”
“你像个傻子。”
许尾:“……”
我就知道这人嘴里没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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