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府很热闹,路过的成群的奴仆们都笑盈盈的,想必家里掌事的是位仁慈的主。历德贤的小院在悠长的后园,穿过竹林,豁然开朗,景观十分雅致。我走上前,见廊下的古筝还未来得及收起来,堂前各种小玩意儿琳琅满目,我都看呆了。直到他兴致勃勃走出来,笑迎道:“今日一见,愈发好看了。”
好看?我鲜少听到这个夸奖。从小到大,我听到的评价无外乎“宋家那丫头是个不好惹的”。我对这个词无感,我从不认为我需要好看来做什么,来吸引什么。我爱的人,最看重的永远只是因为我是我。
我不知所措时,小猫跑出来了,他蹭着我的脚踝喵喵叫,我都没法走路了,怕踩到他。于是蹲起来把他搂在怀里,摸摸小猫头,学着他喵喵叫,抬头问历德贤:“他为什么叫鹿随风?”
“小的时候,一位大侠救过我一命,而鹿随风,就是大侠的名字。为了纪念。”他说着目光划过我看向小猫,慈爱地像历老太太,就是他那位常年善举的奶奶。
“我今天才知道,你小名叫安安。”我一边抚摸小猫一边看着他。
“从小体弱,家中长辈唯愿我健康平安。”他耐心解释。
“我今天见你哥哥了,不知怎的,我看着他就会想起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的俊俏公子。”
“哥哥要去远游,不知何时回来。父亲对哥哥寄予厚望,但是拗不过他,便随了他去。”
“我也想去....”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拦得住你么?宋小姐。”
“但是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有时候会很迷茫。
“什么是不得不做。”他像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转眼笑笑,看向历境延住过的空院。
我看他一眼,小猫忽然跳下去,机灵地看着飘落的雪花,爪子抓来抓去,又蹿回屋里火炉边上。
“就是办好女学、医馆、曲韵坊。”
“那若你办了女学,我可以去当教书先生么?”
“届时会有考试,通过方可进面,面试后才可成为博雅堂的先生。”我实在是钦佩娘在书里一笔一划写下的东西,年少的我虽然钦佩,但是能做的只是原文背诵。
“这个主意不错。”历德贤笑眼看向我,眼里的赞许都要溢出来了,我知道这不是属于我的。
我贪玩只念着小猫了,待傍晚想要去找汪纵,听宣王府的侍卫说,他已又被带回了安国。
顷刻间,怅然若失。
留下的是梦一样的空白。
顾姨从马厩出来,见到我在桂花树下蹲着,看池塘里的小鱼发呆,走过来告诉我,汪纵来过。他在这等了很久,后来被可汗的人强行请走了。
怎么会又分开了呢?怎么没有说再见就走了呢?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们真的越来越远了...
“莹莹小姐!”
我闻声回首,竟看见汪纵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正得意笑着看我,脚下生风般轻盈地走来。
我高兴地语无伦次...“你不是...你怎么又...你...”
除了爹娘,我最亲近的人就是汪纵。我太害怕分别了,见到他的那一刻真开心,心安。
“景国有恩于可汗,只是延后一天。”他隐忍着笑意低头看着我,忽然脸色微微一转问:“你今天去找历德贤了?”
我点头笑,然后缓缓纠正:“准确来说,找的是鹿随风。”
“鹿随风?”闻此名,他虎躯一震,重复道:“鹿随风?”
我见状追问:“重名?”
“鹿随风,朝廷要犯。惩善扬恶,无恶不作。”他低声对我说,然后立马紧张起来:“你别再去找历家那小子了。很危险。”
“你误会了...鹿随风是只猫...但是,你说的朝廷要犯,历德贤似乎认得?”
“当年火烧西城多家府邸,屠尽凉村800余人,人心惶惶。这些年倒是消停了,从前听父皇讲起这人如噩梦一般,再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心惊。你是说那只猫叫鹿随风?”
“是。但是历德贤认识的那位鹿大侠,不像同一人....”
“我会上奏给皇上继续查的。”他说话,画风一转:“你可知,皇后嫂嫂要办女学?”
“当真么!”我几乎要跳起来,这是什么惊天好消息。
“听皇上说,她姨娘徐若微是宋夫人的徒弟,多年前只随宋夫人学过半年医,后来,宋夫人被群臣进谏,闭了医馆、学堂,学医之事也再不许提。那些人,竟是因为自家夫人女儿们说笑也要来学医,一怒之下掀翻了宋夫人刚刚搭起的女子学堂。”
“只是...”汪纵低头沉思一刻,立即抬头对我说:“太后是最大的阻力。”
是啊。
我正垂眸惆怅时,他走过去小池塘边,俯身看鱼,道:“我会帮你的。”
次日,汪纵离京。
这时候太后的人开始调查起传闻中金延和我父亲的交集。皇上的人也开始查办鹿随风的线索。
父亲很忙,终日不着家;历德贤也不在学堂。在国子监,杜少仪见到我都绕着走,有次闲着无事,我喊住他想问问他究竟怕我什么,我又不会随便打人,结果话音刚出,他回头看见我又立马跑了。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历德贤垂头丧气地又翻墙过来找我。曹琛跟在后面,愣头愣脑地看着我们,我喊他坐,他也不理我,他只听历德贤的话。
历德贤和我说这几日不要出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昨日一位女妖怪流窜到附近了,手上有几十起命案。我们俩聊的热火朝天,曹琛早已抱着剑耷拉着脑袋,靠在桌腿上睡着了。
屋里的炭火很旺,很暖和,顾姨送糕点的时候看见他俩,吓了一跳。顾姨永远站在我这边,我会挨骂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告密给父亲。
就这样,所有人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年前的时间。
除夕夜,传闻中的女妖怪落网。众人欢呼,放烟花庆祝。
刑部来人禀告父亲的时候,我们全家正在吃年夜饭。只是听说那女妖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我便央求父亲带我前去查看。我想看看,这位连杀了57位壮汉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景国一个极为贫瘠的小村落里,是如何制备出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亡命毒药的。
父亲不许,本着高高兴兴过年的原则,也并未责备我什么。
于是守岁到后半夜时,历德贤赶来,我便拉着他壮胆,溜去了那地牢里。
守卫太多,绕不开,我让历德贤做诱饵先引走了门口那些人。好一番寻找,我看见了那位女英雄。
听历德贤讲过,在逃嫌犯曾是安国某三品官员的嫡女,也是安国屈指可数的能进学堂读书的女子,会五国语言,游历多个国家;后被人牙子卖到景国边境的姜叶村,虽被限制行动,但她继续研究药理,还在地窖里置办了个秘密基地;买家那个男人死后,她为了逃出这里,开始收费为姜叶村镀金的女子看病,同时也提供一种特殊的神药,帮助她们解决夫君暴力等家庭问题;在开药时,她会特意问前来求药的女子:“你的问题重量几何?”然后根据对方夫君的体重来衡量药量。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我比了个嘘的动作。
她的满头卷发长长的落在腰间,睡意昏沉地睥睨看过来,不屑,转身向内,不再看我。
时间紧急,我喋喋不休地跟她说我如何真诚来营救她,直到她回头不耐烦地看我,缓缓说出:“我不想出去。”
口干舌燥,前功尽弃。
当我脚蹲麻了起身休息缓一下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开始撬锁。
我疑惑看她,她说:“我见过你,我愿意跟你走。”
“见过?”我更疑惑了。
“画像,在安国,见过你的画像,出自一个景国画师之手。”
她说的我一头雾水,毕竟是画像,估计是长的像罢了。
好在,她肯跟我走了。
糟糕的是,历德贤被守卫抓住了。我当时又气又心疼,那个笨小子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是汪纵在...
算了,何必想如果的事。
我硬着头皮去求父亲救人,父亲追问我将罪犯藏哪儿了,我打死都不说。他就真的要将我打死似的,拿出棍棒就吓唬我。
至此我才意识到彼时无法无天是在父亲的庇护之下,如今我触犯了皇家的权威,父亲慌了。
我扑通一声跪下,“爹爹您打我吧,打完要救历德贤出来。他体弱多病,万一交代里面了,女儿...”
父亲倒吸一口气,面色气得通红,披上外衣就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夜里,赶紧回屋去看那姑娘。
她叫吴心悠,随母姓,安国格勒大人之女,今年十二岁。
有陌生人在眼前时,我总想跟他们聊聊天,想知道他们的故事,但是那夜我非常担心历德贤,曹琛跟着父亲出发前那个恶狠狠的眼神也吓得我够呛。
“谢谢你。”她坐在椅子上朝我说了句。
“你冷的话,可以坐过来。”我挪挪被窝,腾出来一块儿地方。
她笑笑没动弹。
原来冷面少女笑起来这么温暖。
我下去准备把火盆往她旁边推推,她正趴在桌子上休息。我困的浑浑噩噩的,突然一个平地摔,飞到了她旁边的桌子下面,脑袋磕在桌腿上,一瞬间疼的直掉眼泪,她急忙扶我起来,我不知是委屈还是怎么,顺着她的胳膊抱住她,哭声道:“我好想我娘,额头好痛....”
等我收住眼泪,回过身看见她的脸上烛光一闪一闪,眼眸的水光晶莹剔透。
“你...你怎么也哭了?”
“我也想我娘。”她忽然间眼泪又收不住了。
我们抱头痛哭,互诉过往。
她母亲是景国东城富商之女吴忧,多年前随父亲去安国做生意结识了年轻丧偶的格勒大人,速坠入爱河。后来吴忧发现格勒大人的亡妻是格勒大人所害,但是为了其亡妻家族势力,谎称病故。吴忧发现格勒大人这一秘密后也被格勒大人杀害,吴心悠发现母亲的遗书便逃了出来。
不知聊了多久,我俩醒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外面积雪开始融化,冷的很。
我赶紧去父亲房间查看,父亲在写字,没有任何表情,我猜啊猜,猜的心里面惶惶不安。
直到走近了,他才抬头,问:“醒了?”
我不安点头。
“历德贤已经送回家了。”他说罢,我心里石头落地。
“你的事,摆平了。一会儿,吃了饭记得去国子监,今日来了个新司业。”
“新司业?是谁?”我瞪大眼睛,无比期待。
这也算是上学的一点乐趣了吧。汪纵不在,一点儿也不想去读书。
“常如意。”他告诉我,然后自己拿着书信着急忙慌又出去了。
我盯着乱蓬蓬的头发就去找顾姨,顾姨早早起来准备好饭菜了,刚端上来,热腾腾的。
我把吴心悠藏在房间里不让她出来,她那么安静的性子肯定藏得住。
到国子监的学生都迫不及待去看新来的司业,我混在人群中兴致勃勃。
只见一个挺拔的清秀少年模样的男子走进我们视线,人群唧唧哇哇的议论声随着他面无表情地站定在我们跟前而逐渐静音。
“吾,常如意,今奉圣命,担任国子监司业一职,愿与诸生同登学海之舟,共探圣贤之道。”
大家安安静静地开始行礼:“学生见过常司业。”
众人散去,他忽然喊住我:“宋莹。”
我正奇怪他怎么认得我,他见我回头疑惑便走过来解释道:“我寻遍整个国子监,就你一个小姑娘。”
“听说你想办女学?”他俯身跟我讲话。
“是。”我做好了他和那些大臣一样,是来劝退我的准备。
“我是某人为你请来的帮手。”他贴近我轻轻一笑,我们四目相对,我立即想到,是汪纵!
可是,生活的底色永远是糟糕的。
就像那晚我回家,误打误撞进了父亲书房,看见父亲正和一位女子谈笑风生。远远瞅着,我竟有些晃神,以为母亲在那儿。她从父亲身侧回首望向我,我心惊,虽面容不是全然相似,但神韵恍惚间让我误以为那是同一人。我脚步沉沉往前走,直到看清她眉眼间冷冽的意味,才回过神——常如意?!
常如意是位女子?
汪纵,你这是把什么人给我请家里来了!
我既气愤又难过,回到房间,吴心悠也消失了。留了字条——勿念,行侠仗义去也。
历德贤也被父亲关家里闭门思过,“糟糕”就像是生活这片草原上烧不尽的野草,每个伤心的时刻总会有更糟糕的情节在下个路口等着我,我孤身一人,既想念母亲,又想念那个独在异乡的汪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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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去,在那个十里荷花的清荷路,父亲给身怀六甲的常如意买了一套宅子,他以为我还不知情。
我早就跟历德贤跟踪她好几次了。从身型渐显时她就离开国子监,日日在清荷路安胎,父亲常去看她,看起来似乎非常恩爱。
也就是那个夏天,我又见到了汪纵。
景国与安国建立了稳固友好的外交关系,金延一事我不清楚最终如何处理的,父亲闭口不提。可汗似乎有意提携自己的小儿子为新可汗,洛桑嘉措来信说,七日之后送汪纵抵京。
那七日的雀跃绵绵漫长好像没有尽头,相比之下见到汪纵那日却很短暂而疲惫。不是不开心,而是没有想象中开心。
那种无法避免的陌生疏离感席卷了我们好长一段时间。
宫内,一阵盛大的平和之下,我甚至没注意到慢悠悠的汪纵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直到他在一堆我不太熟他很熟的安国人里悄然落座。
某个瞬间,也许是太热了左顾右盼寻婢女来扇扇子,我看到他笑容洋溢着跟周围人说话,视线却和抬头的我对上了。
不知道是习惯使然还是什么,我怒瞪他一眼,未等他来的及给反应,我视线就平移着看另一个方向了。
这时候,我被李肃卿的侍女喊走了。
本以为是和我讨论办女学的事情,结果李肃卿跟我说,她学会了在盛夏让桃花盛开的方法。
我看着她书桌边上不太显眼的匣子里放着一沓淡青色印着桃枝的信封,没敢说话。看着她流于表面的欢喜,想必教她桃花盛开的正是心上人吧。
我细细听完,离开皇后寝宫,我抱着一束桃花就往回走,心里盘算着:难道那信封都是历境延寄来的?
然后走路不小心撞进了一个公子怀里,我拿着桃花,撞太用力了花瓣掉下来,我下意识说:“我的桃花!”,他低头看着我笑:“你的桃花?”
一阵沉沉的石榴香淡淡袭来,我抬头看见少年眉眼柔情,于是口齿不清起来:“你...你也...是来赴宴的么?”
问完我就后悔了,看他打扮,是皇宫的人,是...侍卫么?
我心跳砰砰,他后退一步,收起了笑意,行礼:“宋小姐。”
穿着打扮像刘公公,我的心一紧,赶紧问:“你名字是什么?”说罢,我伸手让他写给我。
他迟疑,不解,但是乖乖应下,我看着他在我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司佚。
我正要走,迎面而来一个冰雪球飞来,他伸手直接抓住,轻轻丢在一旁,道:“小姐小心。”便绕行离开了。
我回头目送他路过,心跳越来越快,回头踩到了什么东西,听见一人疼的滋哇乱叫。
“失礼之处恭请见谅!”我脱口而出,才发现是汪纵俯身在捡掉落在地上的桃花瓣。
“好久不见啊莹莹小姐。”
我失神停驻,呆滞地看着笑意满面的汪纵,缓缓脱口而出:“完了。”
“什么完了?”他皱起眉头。
我失魂落魄地越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看他道:“帮我查个人。”
汪纵虽然刚回京,但是皇上跟他的关系实在亲密,到宣王府庆贺的人踏破门槛,年仅十一岁的他显然还对那些拉帮结派不感兴趣。
我一到宣王府,他就越过那群达官显贵,径直跑向我,道:“莹莹,你托我办的事,有着落了。”
说着,他拉我到里屋,闭上门。
“但是你说的司佚没有,倒有个刘思佚,是刘公公的养子。”他疑惑地看向我,递过来查到的信息。
只记载着他爹娘早亡,3岁沿街乞讨,饥寒交迫;6岁被刘公公接到宫中。自此由刘公公授业解惑,常年锁在房中,很少有人见过。
“为什么锁在房中?”
“我找人打听了。是因为8岁那年有一次偷学皇子练武术和骑射,差点儿被赐死,刘公公便从此担保将他锁在屋内。皇后嫂嫂听闻此事,便与皇上商议将他放了出来,刘公公为此也是感恩戴德。”
“说吧,打听他,所谓何事啊?”汪纵轻摇着扇子,把玩着玉石,问我。
“......”我不知作何解答,他倒是随口问旁边的侍卫道:“小刘公公现在是不是跟在皇后嫂嫂身边?”
我惊讶了一下,原来他是公公。
汪纵回来以后,日子又快乐起来了。
好景不长,有次傍晚我们去清荷路逛街,一蹦一跳的。直到我看见了我爹和常如意,远远的。我忽然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隔着那片宽阔的荷花湖水,直到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回去,关上大门。汪纵在我耳畔说:“对不起。”
我脑海中浮现和我爹我娘,我们仨在一起的一幕幕,有多么其乐融融,春天他俩带我去草原骑马射箭,放放风筝;夏天这样的傍晚我们去河边散步,桥下买糖人;秋天娘会做好桂花糕等着汪纵过来一起吃,年年口味不一样;下雪的时候爹会带我们一起去祈福放灯。儿时有次碰上了地动,爹爹带我们去草原上躲起来,依稀记得那时候既兴奋又激动,还以为爹爹夜半三更要带我们玩什么游戏。那时候我们暂住在草原上的小房子里,又小又温馨。我坐在爹爹的肩膀上,娘在旁边弹古筝,外面漆黑一片,屋内烛火莹莹,小小的我第一次产生“死在当下就好了”的心情。
“物是人非。”我转身靠在树上。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汪纵无心说出了正中我心坎的话,我看着他,他看着湖面,夕阳波纹泛着金贵的橙光镶在他青色的衣摆上。
晚风习习,我在他的笛声中沉醉,直到一打眼看见桥下私服逛街的李肃卿,身后正是司佚。
我呆愣住,他忽然看过来,幸好我反应够快,眼神若无其事地划向一边了。
“我们走吧,去曲韵坊看看。”我无所适从,心有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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